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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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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想到,樊阿却是一个人窝在“手术室”里,对着个木头人偶默默记诵着什么,神色专注,沉浸其中,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我细碎的脚步声。
“太渊,三间,中渚,大陵,神门……朱碧?!你何时进来的?倒吓了我一跳!”他说着,急忙瞟了我身后一眼,随手将那木人一丢,站起身迎了过来。
我也不理他,径自走到榻旁坐下,捡起他丢开的木人仔细的研究了片刻。只见那人偶中间并排刻着“十二俞穴,十二经穴”八个大字,手足踝腕处又用极细的小字在不同的经脉流注点上,刻了与人体各脏腑相对应的穴位名称。我大略扫过一遍,看了樊阿一眼。对他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视而不见,只是仰着头笑吟吟的道:“你骗人!怎么上面没有朱碧?倒有些太白,太冲之类老头子的名字?你塑了他们的像为了好玩么?什么时候也为我塑一个好不好?听说桓帝时有位梁翼之大将军,他妻子专会梳坠马髻,描细八字眉,叫做愁眉泣妆的。我老想着有一天能妆成那样,可又怕自己不够美,不配做这样的奇妆,你先刻一个我看,要是好呢,我再……”
“朱碧!你懂什么?快别胡说了!”樊阿见我不懂针灸之道,起先大大的舒了一口气。可后来听我絮絮的说个不停,且越说越是不像话,忍不住皱着眉打断我的唠叨,取过木人,珍重若宝的再看两眼,方才依依不舍的打开一旁的箱子,将它和里面的数十个人偶一同摆好,又小心的将箱子拖回原位。
“怎么?难道这个不是塑的像么?我见市集上有人做木雕泥塑来着,明明和这个是一样的……”我满脸好奇的凑过去,不依不饶的追着问道。
樊阿无奈的叹了口气,一面拉着我的手朝屋外走去,一面耐着性子给我解释道:“自然不是了,你见过谁家塑像将二十几个人的脸塑在一起的?就算长得像,那名字怎么能在一处呢?”
“也对。”我侧头想了想,终于笑道:“这究竟是做什么的呢?你可知道?”说着,一面偷偷细查樊阿的神色,只见他的眼睛里忽而闪出一抹奇异的光芒来,像是个小孩子收藏了极其宝贝的玩艺,想要一个人偷偷的藏起来,却又忍不住招呼同伴来分享。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傻丫头,那是师傅刻的穴道图哇,人命关天,非同儿戏!若想学会师傅施金针的本事,非把人体上下大大小小的穴道烂熟于心不可!”
“哦?那华老爹这个施金针的本事,一定很了不起喽?”我问,侧着头看他,“不过他别的本事也都很厉害,对你也都是倾囊相授的,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偷学这个呢?”
“好哇,你这个贼丫头,居然学会套话了!”樊阿猝不及防被我窥破秘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些羞,有些气,可更多的是不安,想了一想,口气严厉的喝命道:“朱碧你记着,今天这件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要师傅知道,否则休怪我……”
好一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我肚里暗暗好笑,想着水姐姐教过“柔中带刚”的诀窍,再细揣樊阿的性子,心念一动,面上呆了一呆,眼眶一红,一面把手往回一抽,一面下巴高高地昂了起来:“你不必多说,我虽然笨,可‘疏不间亲’的道理却还懂得。你和华老爹不同,他把我当作亲生女儿看待,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不速之客,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你从未把我当作家人,所以自然也不容我多管闲事,过问你的秘密。既然如此,你背着华老爹做什么龌龊勾当我也不想知道,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两不相干!”
虽然墨、水姐姐两位姐姐都曾说过,为了得到有用的讯息,演一两出活灵活现的悲喜剧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只是要记住一点,戏只是戏,终归会收场,终归会落幕,就可以达到游刃有余,炉火纯青的高深境界,随心所欲的转换成需要的角色,表达出希望对手看到的喜怒哀乐。
可是,也许是因为第一次上手的缘故,在我转身移步的那一刹,竟然感到身体左侧那个被人类称做“心”的地方传来一阵隐约的酸涩,最可怕的是,我发觉自己的理智竟无法控制这种疼痛的蔓延与加深,像那些在海难中随船沉没的水手,虽然个个熟习水性,身体强壮,可面对漩涡巨大的吸力,海浪猛烈的冲击,还是不由自主的被拖向漆黑阴暗的海底......神思恍惚间,我只觉得背后冷汗直冒,刚要勉强自己镇定心神,就听背后樊阿气急败坏的喊道,“朱碧,你给我站住!”
他抓着我的肩膀向后猛力一带,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你. . . . . .“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吸气的声音。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苍白的,眼睛里一定露出不安与困惑。我从一开始就将这次汉末之行当作是一场游戏,并一直为熟知了它的一切规则而洋洋自得。而此时我知道自己错了,明白与做到的距离,像是两座中间隔着万丈沟壑的山崖,遥遥相望,咫尺天涯。
“朱碧,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我茫然中缓缓摇头,樊阿淡淡地笑,“你猜猜看。”
“做一个像华老爹那般悬壶济世,普渡众生的神医?”我问,可是从他的眼睛中,已经隐约看出了答案。
“师傅是个好大夫,也是个好人,可是我做不到像他那样。”他沉吟着说道,“他总是教导我,做人要淡泊名利,惟求问心无愧。我尊他敬他,可是如果他经历过我小时所受的那种屈辱,就不会这样说。”他看着我,我静静的回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有温柔和哀伤。“朱碧,你知道么?其实我娘也是个好人,虽然爹不成器,成日里喝酒耍钱,拿回家的银钱有限,可她总是与邻为善,在别人最需要帮忙的时候拉上一把,从没有计较过得失,也不贪图他人的感激。她老是告诉我:人人心中都藏着善念,你对别人好,人家总会记在心里,千万不要为了吝惜一点银钱凉了别人的心。可你知道她过身后,那些人是怎样对我,又是议论她的,”他咬紧了牙关,“他们说她是全村最实心的傻子,有了闲钱不知道攒,反倒学着人家富人家做善事,到头来自己的儿子反而要像个叫花子一样东家讨西家借的度日,真是活该!”
“所以朱碧,这世上有一种人是天生的贱种。你对他越好,他反而越不知道珍惜,觉得理所当然;你帮助他,他反而认为是你傻你呆,受了他的利用;你远离他,他又恼羞成怒,易生怨怼之意。这样的人多半生性凉薄,自以为是,从不知“感激”二字为何物。我不要像我娘和师傅那样,对这种人的丑态视而不见,一笑置之。所以我须扬名立万,高高在上,因为这种人状若犬狗,只有看到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才会俯首帖耳,摇尾乞怜。名满天下之日,便是我衣锦还乡之时,只是医道精深博大,时光如白驹过隙,我怕那些人等不到我得酬壮志的那一天!“
“因此你要学习针灸之术,只因它乃是你扬名立万,立竿见影的一条捷径。”我问道,却被樊阿断然否决。
“当然不是!朱碧,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偷学针灸,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喜爱它的效用灵验,能祛病除疾,救人性命。何况师傅的经方本领,已有吴普,李当之两位师兄继承,而他真正的绝学金针银刀却无传人,这不是太可惜了吗?”他急切热烈的等待我的回应,像一个人强迫别人承认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谎言。
我思量着,定定的看了他半晌,有一句话却始终未敢出口,其实医道本身于你而言,又何尝不是报仇雪耻的工具呢?就像我多年以后问他的那个问题:“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明白过,你是爱上了那样东西,还是爱上了幻想中它能给你带来所企求的一切?还是你早已明白,只是不敢承认,因为你怕承认了,就再没有勇气面对如此丑陋怯懦的自己?”
我一直在想,这句话,为什么当时我没有问出口?
如果我问出口,日后发生的一切,会不会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