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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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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醒一醒。”我张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女人的面孔。确切的说，是个女孩儿。
“你是谁家小妹？玩倦了就睡路边，倒糟蹋了身上的好衣裳。饿不饿？把这饼子吃了吧。”她笑说着，递给我一个圆圆的东西。
“谢谢。”我说，又看看四周，虽然是一派寂无人烟的景象，可暖暖的风拂在面上，树儿绿绿，草儿青青，倒也不觉得怎样孤单，墨姐姐把我送到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你的同伴们呢？”我学着人的口吻说话，水姐姐说过，人的心里有一种叫寂寞的妖怪，人们怕被它吃掉，所以常常要招了同伴在一起，“只你一个人，不怕被妖怪吃掉么？”
“妖怪？”她看着我，愕然片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很快笑容敛去，眼睛里涌上一抹难以描摹的神色，好像被很冷的东西冻住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我在许多书卷里读到过，在墨姐姐的故事中听到过，日后也会在很多人眼睛里看到的“仇恨”，只是此时并不明了，我继续盯着她的眼睛看。“你记住，这世上妖怪是不吃人的。”她猝然避开我探询的眼光，一面冷冷的说话，一面把剩下的饼包好，“只有人才会吃人！”
自己吃自己，那是什么道理？我翻翻眼睛，咬了一口饼子，第一次尝到人的食物，也说不上喜不喜欢。一面咬，一面心道：反正我也不是人，吃也吃不到我头上。
“这位小妹，既然吃了我的饼，可不可以烦劳你指个路，去寿春要怎么走？”她一直静静的看我，直到我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才慢条斯理的说道。
“你去寿春做什么？”我含糊不清的问，一面在心里盘算——寿春，离舒县不远。
“我……”她欲言又止，声调还是没什么温度，“原因你不必知道。”
“不说算了。”我拍拍身上手上的饼渣子，起身迈步。可以自由来去的感觉真妙啊，做人的苦楚虽多，好处可也不少，就为这一条，我也愿意做人！心里一高兴，走得更快了，差点儿就要撒腿跑起来，可裙子却被人一把拽住。
“小妹，你吃了我的饼，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那女子寒着脸问道，口气里带了几分轻蔑和鄙夷。我回过头看看被她揪住的裙裾，摇头叹了口气，哎，穿衣裳真麻烦！一面愁眉苦脸的试着从她手里往外拉，一面好心的替她解释道：“你这不算是恩，是饵。我姐姐说过‘恩，是给人家东西，却不要人家报答，所以是帮人。饵呢，是想要人家报答，才给人家东西，所以是害人。’用饵最高明的办法叫做‘上层抽梯’，就像你刚刚那样，等我把饼吃光才要我带路，我想不答应都不行。我拒绝你，是鱼儿吃了饵却脱钩跑掉了，这只能说明你手段不够高明，害不到我，和‘忘恩负义’没有关系。”
“你……”看着我娓娓道来的样子，她的手不自觉的松开，诧异的盯着我的脸，好像上面画了什么好看的图画，“小妹，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姐姐又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这问题有点意思，以后自然会有很多人问起这个问题，我总不能告诉他们我的大名叫做圆珠笔，小名叫阿珠吧？这样的名字在我们之中十分普遍，可在人类听来，会不会有些怪异？
那我要叫什么好呢？春兰？秋菊？好听是好听，可这些都是为别人想出的名字，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凝神苦思，却不得其要。想起主人思考问题时总喜欢把目光移向远方，便有样学样的放眼看去——这地方真是美丽，远处是蓝天，白云，红日，绿树，我看着看着，第一次感到自己是真实的站立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脚踏着坚实的泥土，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手中主宰着自己的命运，忽然之间，心里就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开心得几乎要大喊大叫起来……就在这时，有个念头流星般一闪而过，我想也不想便脱口说道：“我的名字是袁朱碧，朱红的朱，碧绿的碧！”说完，自己很喜欢，正得意的笑着，却发现那女子的脸色变了变，疑惑的看着我，笑笑：“袁朱碧？好特别的名字！那你姐姐又是哪一位？”
“我姐姐很多哇，有墨姐姐，水姐姐，还有阿橙阿粉两位姐姐，还有……”我掰着指头一一细诉，那么多同名重姓的姐姐还真是夹缠不清。
“算了，我知道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不过好奇罢了。”她凝神听了一阵，忽然挥挥手打断了我，对我笑了笑，“你听着，我是从洛阳来。二月里董卓那个奸贼逼着天子迁都，临行前又将宗庙陵寝劫掠一空，人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便杀光，最后竟一把火将昔日繁华如锦的东都烧成了白地。我本是富户之女，父母姊弟被杀的有，被驱往长安的也有，只我一人逃得了性命，却只能靠捡死人堆里的焦树皮充饥，几乎饿死。后来，后来多亏了乌程侯孙将军及时入宣阳城门，灭了洛阳的大火，又分兵众四处搜寻未死之人，我才真正死里逃生。可怜偌大帝都，自光武中兴起已历十二帝，算我也不过走脱十余人。蒙破虏将军垂怜，说中原多乱而江东尚安，即刻便派了军士护送我们到他府上安置。我们自洛阳启程，中途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得这里，昨日傍晚却路遇山贼，因天色漆黑，人马又乱，我胡闯乱跑之下迷了路，等到天色大亮时同来众人已不见踪影。小妹你样貌言谈出众，衣饰不俗，定是富家子女而非寻常流民，我方才多有得罪，万毋见怪。若是你知道怎样到寿春，还请赐教。”说着，便向我盈盈施下礼来。
我听得正入神，见她忽而这般吓了一跳，赶忙搀起她，心中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位姐姐方才说的字句都关系自身生死荣辱，却仿佛在议论他人，我并未身临其境，听她所言却感同身受！当重则重，厚重而不浮华——她并未浓墨重彩的描摹那董卓如何残暴如虎狼，可一桩一件细细诉来，平铺直叙中却令我齿冷；当轻则轻，轻灵却不疏废——寥寥数语便交待了迷路的原委，给我戴了一顶大大的高帽，又直白了当的认了错……她若是在我们队里，一定不会比墨姐姐逊色“
“姐姐请起。”我心悦诚服的喊她一声，她愣了一下，看了看我，也就笑着直起身子，“朱碧，我姓潘，单名一个鸾字，你叫我鸾姐姐吧，我有个妹妹比你年纪还轻呢。”
“那她？”鸾姐姐对我笑笑，我垂下头不再出声了。
“没关系的，这笔帐总有一天我要讨回来。”她说话的语声十分平静，却透着宝刀出鞘时的森然冷意。
讨债，向董卓讨么？我微微摇头，据她所说，此时已是初平元年，而董卓在三年后就要死在吕布手中，其间除了王司徒安插的美人貂禅，似乎没再听到有第二个女子夹杂其间。这样看来，鸾姐姐手刃仇人的希望是十分渺茫了。
“鸾姐姐，世事无常，既然你人到了江东，过往种种就忘记了吧。像董卓那样的恶人，自然会有天来收拾他！江东景色这样美，你的父母姊妹一定希望你在这里平安快乐的过一辈子，不要再回头了。”
我说完，却听她低低的冷哼一声，看着我的眼睛问道：“风景秀美，平安快乐？你真是这样想？朱碧，你到底年纪小，未免太天真了！你我身为女子，又生在这样社稷沦丧，狼戾不仁的乱世，本就可悲至极，又有何快乐可谈？江东，江东又怎样？富足安定是对那些手握重兵的太守将军们说的，风景秀美是对那些出身显贵的郡主夫人们说的，对于你我，有的不过是‘苟且偷安’，凭你家中金帛无数，只要手中无权无势，就同寻常百姓一般任人宰割。多少大户人家，昨日还是月下同欢，今日就是天人永隔！像那圈在围栅里肥猪一样，屠夫今天不杀你，不是许你好好的活，而是为了等你身上肉再多些好收回本钱。如果这就是你说的快乐，那么我请问你，这样捏在别人手心里，不知道哪天就会到头的快乐，你要来何用？”
她语声沉沉，只是话音末了微微发颤，说完，微扬着下巴看我。我轻轻叹了口气，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只是一刹，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尴尬，似乎还有些温暖的东西，我看不清。两人静静的立了片刻，她把手从我手中缓缓抽出，淡淡的笑道：“不知什么原因，总觉得与你一见如故。像是冥冥中约好了今日相遇，不觉就说了这许多莫名其妙的话，你不会笑我吧？”我摇摇头，蹲下身子，顺手拿起一根树枝：“鸾姐姐，这里是什么地方？”
“刚过了谯县。”她答道，打量我的眼色中多了一抹狐疑，见我不停的在地上划来划去，东一条西一条蜿蜒如长蛇，不由得将头凑了过来。“喏，这里就是寿春，离淮水不远，你只要按着我画的线走就行了。”我指着一个鸡蛋形状的圆圈说道，看着自己鬼画符一样的图，很有些成就感。“那么这个呢？”她指着另一个略微远一些的圆圈问道。“是我要去的地方，不过我还想在附近多游玩些时候。”我漫不经心的说，伸手将那圆圈擦去了。
她也不再多问，只是越发上下看了我几眼，想了想，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又将方才包好的饼子分了一些出来。
“朱碧，这里有些散碎银钱和干粮，你收下吧，算是我报答你的帮忙。”她不经意的说道，随手把东西塞到我手中。
“为什么？”我不明所以的看了看手里的财物，一瞥之下，却见她的眼光清泠如山涧。我一呆，心突然就跳得厉害——墨姐姐说的是对的，原来人的心思真的可以很聪明，聪明得甚至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方才出口实在是太大意，也太自以为是了，以后这样轻忽的错误切不可再犯，想到此处，心中警然自省，忙对她甜甜一笑，“多谢鸾姐姐，一路顺风，诸事如意。”她本已转身欲行，听闻这话却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我的眼睛，又加上一句：“你也是，多加小心，有缘再会。”
是啊，她去投奔孙坚的家眷，而我要想法子接近周瑜。本以为是萍水相逢的缘法，不过是在这人世间遇到了头一个有故事的人，可细细想来，这不正是人们常说的“山长水远，后会有期”么？我愣了一瞬，等回过神来，已然落后她数步，看着那曼妙的身形渐行渐远，又咬着嘴唇看看地上的图画，不知为什么，心中越发觉得不安起来……算了，我摇头想道，早出纰漏总好过晚出纰漏，反正现下后悔也来不及了，往后诸事留心才是上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