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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四章(2) ...

  •   晚间,我与无衣照常在别室梳洗已毕,说笑着牵手而入。樊阿在灯下看书,等着交待无衣晚间留心诸事。此时安义忽道:

      “姊姊,我心中一直存了几句话,须同朱碧一个人讲,请你……”

      无衣有些吃惊,神色中露出几分尴尬来,方欲开言。樊阿看了我一眼,我微微摇头,他放下手中书册。

      “无衣姑娘,在下居此间已久,尚未有幸得赐大略之观。今日皓月妩致,庭院幽雅,皆虚席以待。若蒙不弃,可否请姑娘屈金尊,移玉步,陪在下作花间秉烛之游?有美相伴,方不辜负如此良夜清宵。”

      这话虽说得一本正经,樊阿嘴角确是逸出丝丝玩笑之意,我与安义忍着不敢笑。无衣更是面生红霞,好生羞赧。

      过了好一会儿,她颊上红晕渐渐退去,却是清咳一声,规规矩矩地向樊阿还下一礼:

      “君子错爱,幸甚何如?”

      我再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无衣也是咯咯娇笑。樊阿看着我,微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无衣当先而行,他也转身出门。我看着他二人的背影,还是笑个不停,可是渐渐感到身后安义的沉默。

      “有什么事?”我在榻边坐下,因仍学不会向他们那样身子挺直,半跪地坐,颇感到有些吃力,“无衣虽是来照料你起居,可她自小在周家长大,应是被周公子当作妹妹看待的。”

      “朱碧……”安义仿若没听见我说话一般,语气生涩。

      我知道他煎焦多日,正是为了此事,没想到他决断之下仍是要说,遂叹了口气,柔声道:“安义,你家主人将你我看作棋子已非一日,若不是咱们命大,早与他阴阳两隔,难道你还不明白……”

      “自始至终,我都清楚!”安义的语气陡然激动,急急道,“朱碧,不要将他想得太坏。他误擒了你上山,本不想动你,谁知孙家公子竟会与你有这一面之缘?山上弟兄众多,有哪个最初不是因身冻腹饥被逼无奈才作了这刀口舔血背井离乡的营生?又有哪个不盼着有朝一日也能在白发苍苍的爹娘榻前侍奉汤药,让朝思暮想的妹子披上嫁衫?瞧你不将银钱看在眼中,自是幼时富足,没受过冻馁,可知道荒年里为了争数斗稻子,就能要了七八条人命?你不要小看了孙公子的机谋,他悬赏的不是黄金百两,而是上上下下,几百弟兄的性命啊!”

      安义说得有些急,不由得气促咳了起来,我捧了水到他嘴边,服侍他喝了,又帮他顺气。他见我静下来,踌躇着不敢开口,我出了会儿神,看着他:“你说下去。”

      “主人前去探你那日,实是箭在弓弦,不得不发。孙公子步步紧逼,七叔蠢蠢欲动,再加上山中人心思变,说到根由,不过在你一人身上。我劝他杀你……”安义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看向我的目光虽复杂,却无悔意。我点点头,他接着道,“……因这确是当时唯一奏效的法子,可他不愿意,因此事由始至终,你实属无辜……”

      “安义。”我打断道,“到这里就够了,你确是让我多明白了一些东西。但我要问你,你家主人平日可曾杀人?”

      安义默然点头。

      “他杀的全是奸邪小人?”

      安义不语。

      “还是他只杀男人,从不杀妇孺?”

      安义抬起头看我,目中闪亮,却终是抿紧了唇一字未吐。

      我淡淡道:“所以他不杀我,自有他不杀我的理由。或许他原先打算放我,那是因他认为自己的疏漏未曾被对手发现,待得孙策抢了先着,已然晚了,真是偷鸡不成反蚀米!正如你所言,前有猛虎,后有豺狼,这般情形变换,与最初捉我时已天差地远。此时,单单杀我已没了用处,利用我要挟孙策的赢面也并不大,惟有先解决了力量较弱的七叔再说。”

      话到此处,虽然不愿对人类动气,面上也不禁浮了丝讥嘲笑意,“其实你家主人的心胸器量倒是值得佩服,古来多少人妄称豪杰,却因眼中不揉沙子,败在了‘攘外必先安内’几个字上。他早已察觉七叔的异志,却隐忍不发,是因懂得外敌强大,要保留一切能够把握的力量伤害敌人;至于他留下那密道,则正为了荡平外患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此内忧一举铲除……”

      我顿住话音,看着安义的眼睛,他盯着我的唇,如被魔咒。

      “‘令:但凡有私自下山,不遵号令者,以勾结官府论处,立斩无赦!’”我故意不去理会那苍白如霜的面色,一字一顿地,看着他诵道,“这逃离游戏,自始至终只有两种结局。逃得脱,七叔死;逃不脱,我们死。无论哪种结局,你家主人都是唯一的赢家。‘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是暗示机关,也是暗示我必要时刻可以牺牲你的性命,因为只有我逃离,才足构成七叔私放人质,勾结官府的死罪,他自然盼着我活下去!”

      一口气地说下来,多日来积郁心中的东西一点一滴的清晰,然而这清晰中仍有丝丝模糊,模糊的,是首领的眼睛,乌黑如漆。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再轻诵一遍,不由微微眩惑。

      “好风雅的句子,好狠毒的心机。”孙策的声音在门边响起,我猝然抬头,狠瞪他一眼。他笑笑,却无一言解释。

      我想了一瞬,随即醒悟:安义背门而卧,我则恰好相反,孙策整个人立在我视线中,应当不算偷听,或许他打了门,只是我正自出神,竟一无所觉,可他也未再出声示意。

      我匆匆站起向安义道:“孙公子来了,我有事找他商量,你我改日细谈。”

      说罢,也不理安义惊诧与否,拉了孙策的袖子就出门。

      “生气了?“

      胡乱走了些时候,他问。我站定,深深吸了口气,看着他,笑道:“你不是君子!“

      “是。“他答得简单直白,却从容地回视着我的眼睛, 仿佛已看透我心中所想。我转开视线,沉默半晌,点点头道,“找我做什么?”

      “想同公瑾去见母亲。我心中有些疑惑,定要今日问明不可。你也去,好不好?”

      我脱口道:“我愿意去。“

      又说,”原来他也不是君子。”

      “哦?”孙策问,这次有些不服气的样子。

      我看看他,“你这算是问了我两个问题吗?我若是全答应了,是否应当有些好处?”

      他一愣,微微蹙眉,侧头打量我半晌,却笑道:“好。”

      “有人说:男人,在任何情形下,不得评论女性,免失风度。所以我说他也不是君子。“

      “有人是谁?“

      “亦舒。“

      “亦舒是谁?“

      “作家。“

      “作家是什么?“

      “拿笔写字的人。”

      “为何我拿笔写字却不叫作家?”

      “孙策!”我大喊一声,他不温不火地笑道,“怕什么?左右得好处的人是你,问题多多益善。不过你误会了公瑾。”

      “五个问题。”我懒得多说,举步欲行,却发现压根不知身在何处。

      回头看看悠然站在原地的孙策,尚未开口,却见他懒洋洋地竖起四根手指。

      我心心念念地想见孙夫人。因觉得书册上那些少得可怜的文字不足描摹她的风姿。

      现下忽觉自己是错了。

      孙策见我一动不动地对着他娘亲发怔,毫不客气地伸足狠踢了我一脚,我看了看他才醒悟过来,匆忙施礼。

      罗榻上的妇人秀襦纨素,面色如阳光下静水深流,清冽纯净中渗出丝丝暖意。她温和地问,“你是朱碧?”

      我点点头,她向我招招手,我看了孙策一眼,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孙夫人拉起我的手袖,不知为何又笑了起来。她侧头对侍女吩咐数句。不过片刻,两个小鬟已捧着一幅吴绫满绣衣料自内室走了出来。淡然迟致的一抹柔白缓缓铺展眼前,细密的银线缠绕其上,所绘者既非花鸟,亦非吉瑞,而是天高水澈,风清云白的江岸秋景。

      好一派“寥廓江天万里霜”!

      手指轻抚过一朵朵浪花,只听孙夫人笑问:“可喜欢么?”

      我不觉点头道:“ ‘燕击长空沧浪姿 ,横刀追剑风流字。梧桐渡,枫桥堤,相携白头痴。’ 所谓情至深时浓转淡,无物不可寄相思。这衣料虽然贵重,却不及其中这份情意珍重。乌程侯必是体察您的志趣高远澄澈,不重俗事,故以此物相赠。何况这江天秋水,纵横恣肆,亦是他心之所向,情之所钟。以景喻人,寄托爱念之情,乌程侯名不虚传。他虽读书不多,心胸却非名利营苟之徒所能及。"

      孙夫人虽略略惊讶,却仍笑看着我。我忽然发觉孙策宁静时的笑像她,眸子里清澈得出奇。

      “既然这样,就送给你可好?”

      这下轮到我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怎么可以?如此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

      孙夫人淡然笑道:“你既然懂得,自然能够。”

      我忙摆手,仍欲说话,下首周瑜却微笑道,“朱碧,你就谢过夫人,收下衣料吧。”

      我疑问地看向他,他道:“这布料在你眼中很美丽,且你懂得珍惜这种美丽,因而孙夫人将它赐予你,正是替它找了个懂得的主人,你会欢喜,想必它也会欢喜。”

      他说这话时,若有所思地看着孙策,孙夫人眼中掠过一丝欣赏,转过头,缓缓向孙策道:

      “一样的物事入了各人的眼,便有了不同之处。今日之事,我皆已知晓。此时你不必来问我,我也不会答你半字。我只是要你用心想一想,你与当今天子,朝中百官,还有那天下芸芸众生,究竟是谁更懂得你爹爹的心意为人?再想一想你心目中的爹爹,他是个怎样的人,他看重的是什么,看轻的又是什么?等你想清了这些问题,自会作出决断。我心中纵有定数,却不能代替你的。”

      夜很静,园林尽处树影幢幢,古木参天,再无路径可循。走在身旁的两人始终不出声,我也不好离去,此时却忍不住开口道:“若是无事,我先回去了?”

      “跟我来。”孙策压根没听见我说些什么,自顾伸出一只手。我好奇地伸出手去拉他,一只脚不由得踏在一块凸出的树杈之上。

      “慢一点,要小心。”周瑜的声音自下方传来,用手轻轻托住我的左脚,我终于明白他们想要做什么了。

      “树上有什么东西?”我按着孙策指点的方向将手放在一节“把手”上,慢慢喘匀了气,问道。

      “是我和公瑾的秘密。”他笑着答了这句废话,复又道,“只剩四个问题了,你要省着点用。”

      “这怎么算?你真赖皮!”我生气地一甩他的手,谁知他暗中早已较上了劲,我使力过猛,倒差点将自己甩下树去。幸亏有周瑜在后扶持,饶是如此,我仍是脸色惨白,不敢再动。难为的倒是孙策见我吓得狠了,强忍着没有放声大笑。

      他们二人对这棵树很是熟悉,哪里有处落脚,哪里的藤蔓可抓着省些力气,哪里枝桠盘结却是悬空......像是对一个多年的朋友,依靠着它,即使身在半空之中,却因有着信任而安心。

      起先我是惧怕多于享受,渐渐却喜欢起这爬树的滋味来。向上的每一步,充满未知和选择。额上的汗水和手脚的疼痛,眼前景色几变,或曲径通幽,或轩敞开朗,我不再执念于尽头处的美景,反而全心全意地享受起这攀爬的过程。

      “就是这里了。”孙策说着,黑漆漆的枝叶间拨弄了一阵,只听“吱呀”一声,在他头顶上方露出一个大洞来。

      "来!“他爬上木台,朝我伸出手。天空在他的头顶,繁星在他的肩头,它们离得这样近,仿佛触手可及。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空气,甘淳沁凉,清甜入心。再睁开眼睛,人已置身一座大大的树屋之中。

      它对月望星而建,可远眺群青,凭临连碧,闲听虫唱,淡赏落英。四周是华盖一般的树冠,我不禁想到秋天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这里,看着片片黄叶顺风而下,渐飘渐远的身姿,不知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孙策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边。

      “赔你这样的美景,是不是怎样的怨气也该消了何况你并没有死,我说过,我相信你会活下来的。"

      我不答话,并非没有生气。如果当日失陷在山寨中的人是香儿,他不会想到将计就计,以自己妹妹的性命去冒险。然而我没有理由责怪他——一个陌路人的性命,能够换来兵不血刃地剿除心腹之患,不这样做似乎没有理由。

      道理看似简单,可用在自己身上,却是如此残酷。

      “对不起。”

      “什么?”我抬起头来,他却已走开去,坐在周瑜身侧,再抬头看我时,眼中仍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

      “公瑾,朱碧,马公子明日就要回长安复命了。他昨日的跋扈轻浮模样,我看了不顺眼。马日磾也算是个清直尊严之人,我们就替他教训教训不成器的子侄,你们觉得怎样?“

      周瑜微笑,方欲说话,孙策却截断他道:"莫同我讲‘我胜若,若不吾胜'那一套庄子的道理。你的心性我向来敬重,但我只知道爹爹既然未做违心背义之事,便不应退步隐忍。世人心思混沌,善恶本就难分,若是对的人人退一步,错的人人进一步,有识之士忍让一分,国贼奸吏狂妄一分,这世道岂不成邪狞横行之界?娘亲说的对,人生在世,不求众言称道,但求无愧于心。我不理旁人是否将我看做睚眦必报、急功近利的小人。自今日起,凡我孙伯符认定的事,纵使为千夫所指,亦当只进不退!”

      “道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

      我自墨姐姐那里学来的脾气,每逢文末,必以短句加以总结,话出口处又后悔,故随手拨弄一下周瑜放在几上的一柄琴。因使力不当,弦声刺耳却旷远久传,我吓了一跳,忙将手按在上面,手下余韵微颤,似暗波浮涌,耳边却听孙策道:“朱碧,你书读得倒是很熟。“又看向周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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