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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四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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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日日热起来。亭中的芍药初绽红绡,微蹙金蕊,正是叶似琉璃花佩霞,绰约处,只觉风笼香雾,月晕酡红。
待这芍药开到盛极将颓,安义终于醒来。
无衣欢欢喜喜请了樊阿前来诊视,他只抬眼看看庭外彤云炽焰一般的花色,皱眉道:“今年雨水丰足,于病势不利,须要着意留心。”
此时麦收时节已过,正值民间忙于插秧水稻,焚烧秆叶之际。天地间时常白雾漫漫,院落中一片湿翠润红。果如他所言,数日后雨水渐多,这雨是淅淅沥沥,绵绵延延,委委婉婉,仿佛要将六荒八合,三界五形,万缕千丝的惆怅洒尽,还世界一番清明透彻。
安义自清醒后,就喜爱静静卧于榻上看雨,一连数个时辰,从晨雨到暮雨,从暮雨到夜雨。清淡的神情很是平和,仿佛一个倦极入睡的人。
“先生,他每日里枯卧在那里,彻夜不眠不休,只是望着窗外,怕不会好得快。”无衣见樊阿始终不甚在意,终是忍不住出言提醒。
其时我正靠在安义榻旁的软兜上,随手把玩着自首领处顺手牵羊的三四支笔,一幅画轴。只听樊阿微笑道:“不妨事,再大的雨,也总会有停的一天。”
安义开口对我说话的那日,正是个拨云见日的晴天。樊阿专心致志地钻研书册,我则处心积虑地想将笔锋上的一根细毛连根拔下。
“樊阿,你的金针可不可以借我?”
“拿去。”他全副精神用来默诵一幅方剂,顺手将沉甸甸的针匣递了过来,不到片刻却醒悟过来,有气无力地问道:“朱碧,你那是在做什么?”
“拔毛。”我头也不抬,却听耳边一个平淡的声音突然道:
“朱碧,我想到市集看看。”
“安义!”我蓦地抬起头,惊讶地看了他片刻,见他微微而笑。樊阿看来也颇有些惊讶,不过仍点了点头。
“无衣!“我大叫一声,在外间做着活计的无衣应声而入,我看看安义仍然苍白的面色,“最近的市集有多远,如果安义想去,要准备多久?”
“去逛市集?”无衣难以置信地看着安义,又看看我,终于欢颜道,“不需准备,只要唤两个家人抬着软兜就行了。”
“这样近?”这下换成我同樊阿惊奇。
“不错!”无衣眨眨眼睛,“近在咫尺!”
周氏府邸气象森严,门庭轩阔。
虽无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的独有至贵,但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而顺四时,正是世家气象,人臣之风。
只是旁边的巷子里,似乎吵了一点——
“大娘,这菜新鲜得很,买些回去烧汤准是最好不过,你要多少,我包给你!”
“小妹,你看这扎花式样多新巧,挑一朵戴戴?不瞒你说,这两朵可是仿着周府夫人娘子们头上的堆纱叠鲛花特制的,你不买,被人家抢先了!”
我伴着安义,一个货摊一个货摊地走过,只见家家生意都颇为红火,不由得侧头向无衣道:“这里怎么会有市集的?”
樊阿笑着接口道:“此事有何不易明白。周家祖上为汉太尉,交游自然广阔。府邸之中宾客云集,送往迎来之事实属平常,更不用说年节大典,丧娶冠寿诸事之时,达官权贵必定蜂拥前往悼贺。想那显贵一人,身随仆从车夫不下数十,这些小商贩单是做这些人的生意,已足抵过日常几次赶集逢市的营钱,再加上围观百姓们的生意,久而久之,远近皆闻,咸来光顾,岂不是比市集热闹得多么?我只是有些奇怪,这堂堂洛阳令的府邸,门外喧哗嘈乱,龙蛇混杂,恰如花圃之外杂草丛生,虽不掩其美,却难免损了雅致。而贵上居然毫不介怀,亦不行剪戒,此举大异常人,着实令人费解。“
“先生说得是,当日我家老爷也是这样说,亦曾想过添派兵丁于府门外约束商贩,禁绝闲人。可公子却说,古之驭民者有四,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想要治理好百姓,就像想要治理好大水的道理一般,不可一味堵塞,而要因势利导。如今这些商贩既然找到了谋生自足的方法,能够依靠自己的劳力智慧换取温饱,正是一件好事。我们要做的,是想法子规范他们的行为,调理他们的秩序,同时也维持府邸外的安定,而绝不能断然禁绝百姓营生的途径。如是这般,实与逼迫他们偷盗掳掠,为非作歹并无区别,表面虽维持了庄重威严,其实却损失了民心,危害了民生,违逆了民意,此一来岂非得不偿失?
无衣徐徐答来,声音清脆。樊阿不由点头称许:“常伴芝兰,岂无馨香?姑娘一席话,令在下茅塞顿开,眼界也不觉阔朗许多。”无衣忙摆手,赧然笑道:“先生过誉了,我只是拾公子牙慧而已,贻笑大方,还请先生别见怪!“
正说话间,却见面前一处人头攒动,挨挨挤挤之间甚是热闹,好像有许多人在抢着买什么极好的物事。不过其间只零星夹杂二三青年男子,且神色忸怩,余者则皆为少女妇人,安义看了一看,不由得笑道:“定是脂粉首饰之类,朱碧,无衣,你们不去瞧瞧?“
瞧,一定要瞧!凡是没见过的东西都要瞧,正所谓眼见为实,不瞧,怎么替主人写故事呢?说不如做!我毫不迟疑,拉了无衣就向前挤去,可挤了没多久,虽没有眼见为实,却已经是眼冒金星了。不知为什么,在这晕晕沉沉的当儿口,我脑子里居然反复飘过樊阿那句“常伴芝兰,岂无馨香”来,正纳闷间,忽觉脚下一软,只听无衣在一旁闷声闷气地道:“朱碧,可不可以先不要挤了,等到明天一早我派人问明了这里卖写什么的,请那商家到府中,你不妨…….慢慢……挑……”说完这最后一句,只听她一声惨叫,像是被某位身强膀圆的大婶推了一跤,我心中歉疚之余忙不迭地点头,终于在发松鬓散,大汗淋漓的一番推搡后,我二人方得以全身而退。
“安义,你为何想要来看这市集?”无衣笑问道。
“说不上,或许是因为我自小到大,从来未曾如此悠闲自在地逛过这寻常人家的市集。也不懂得像这样凭着劳力营生,赚得了钱去换自己欢喜的物事是怎样的开心。”他停了说话,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周遭许久,忽地笑道,“朱碧,你会不会懂得,我所做的这一切,其实都是值得的?”
懂得?我呆呆发愣。墨姐姐说,若想成就千秋之笔,我所要做是观察,是记载,是描绘,而并非懂得!可是,安义他为了救我,失去了他引以为傲,或许是赖以为生的双手,而他说,这一切,是值得的?!我又怎能忍心不去懂?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茫然地念道,忽而觉得混乱。无衣却撇撇嘴角,“好好说话不行呀?动不动就转文! 安义,你是说如今你脱离了盗伙,可以不用亏着良心讨营生了,是不是?”
"是,姊姊日后有什么功夫要做,只管吩咐我帮忙。“安义笑得开怀,无衣也笑起来,”好,我等的就是你这句,将来有什么跑腿传话的活儿少不了你的,可不许喊苦叫累!“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他们都笑了起来,无衣,安义,樊阿,每个人都在笑。在这样的笑声中我无法深思,只是看着他们的笑容。原来人类的笑容并不在嘴角,而是在眼睛里的那种光亮,真是夺目,像星星一样,在黑暗的天空中燃起璀璨的光。
”朱碧,你笑起来真好看。“无衣忽然呆呆地看着我,半晌才说道,”可是你像是很少笑呢。“
“姊姊哪里去了?可叫我好等!”我下意识地摸摸嘴角,又摸摸面颊,尚未及答言,就听时常随香儿的小婢丰禾忙不迭地自安义的屋中跑出,对无衣笑道,“究竟到何处去了?我家小姐说有府中有了热闹瞧,请你们快随我来呢!”
“哦,是什么事?”无衣的性子本好事喜动,听丰禾这一说,忙拖了我的手,“朱碧,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樊阿亦笑道,“你同她们去吧,我便留下来看顾安义,身体好得差不多,总不能整日仍懒在屋子里,只不要过笑过闹就是了。“
“嗯。”我应了声,打起兴致随着无衣,丰禾出了院门,再绕过起重回廊,来至浓翠围拢的一座大屋之前。寂寂绿荫之下, 只闻其中语声不绝,无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
“这不是我家公子款待上宾之所吗? 你们可不要胡闹!”
“姊姊!”一个声音自我们头顶上轻轻传来,随压得低,却仍入耳清脆,宛如黄莺。我眯起眼睛向上看去。只见香儿一身碧裳,立于茂盛的枝叶里,日影似金沙般漏在她的面庞之上,只衬得乌发凝肤。可她的神情却似着了惊吓,迷惑间夹杂不解,一个轻盈的旋身,她已如一团绿雾般落在我们身前。
我伸出手去拉她,她的手指冰冷。无衣见了她惶遽的样子,也不好再骂她任意妄为,只奇道:“究竟谁在里面?”
“是位年轻公子,据说与新近接替赵谦,擢升为太尉的马日磾有叔侄之份。他此番奉天子之命前来,名为抚恤诸侯,体察下情,实则……实则疑惑我爹爹于建章殿内,枯井之畔,藏匿起秦二世子婴献于高祖的传国玉玺,有……灭国弑君……谋夺九五之异志,因此特示诫勉……”
此言一出, 恰似暴雷一般, 震呆了无衣, 也震惊了我。《吴书》中孙坚入洛,于甄宫井上探得汉传国玺的故事,墨姐姐虽曾讲过,但我翻看前笔所录,却始终不肯相信此举会是孙坚所为。
一个曾对替董卓前来求亲的李傕等人厉声谓:“卓逆天无道,荡覆王室,今不夷汝三族,悬示四海,则吾死不瞑目,岂将与乃和亲邪?”的人;
一个在袁绍遣人来袭时慨然长叹,曰:“同举义兵,将救社稷。逆贼垂破而各若此,吾当谁与戮力!”的人;
一个驰马入旧京,见到十室九空,疲弊凋零,荒无人烟的景色潸然流涕的人;
一个入雒邑,修诸陵,平复董卓所掘盗后引军还驻鲁阳的人。
这样的人,如果玉玺之事是子虚乌有,他将是不愧为忠烈慷慨,顶天立地的忧国之士;可假如他果真藏匿了这所谓“受命于天,即寿永昌”的汉家神器,那无异于成为了虚情假意,藏头露尾的窃国之贼。
以我这样一个不通七情六欲,与他毫无瓜葛的旁观者,尚且不愿相信那个被无数师婆师姑誉为“江东之虎”的孙文台将军,竟是如此粉饰阴志,瞒藏野心之人,何况是香儿兄妹?我看着香儿越来越发白的面色,实在无法想像她此时心中的滋味如何,只得摇摇她的手,笑道:
“这事不过是他人口中讹传,做不得准。况且你自己也说,皇帝只是‘诫勉’而已,可见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说不定是董卓那奸贼见你父亲所兴勤王之师勇猛,心生畏惧,故意弄鬼陷害,散布谣言,欲使其志见疑于天下之人呢?倒是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闷闷不乐,究竟值不值得呢?”
话虽如此说,可心中仍存了七分疑惑,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想那传国玉玺为国之华物,自十常侍乱后,失寻已久,此时应无凭空以此物造谣传之理……可香儿听了这话,却有些开心起来。
“姊姊说得有理,我这就去同大哥二哥说!”
“哎……”我尚未及阻拦,她的手已从我手中滑出,人似一叶,飘去无声。
我愣了半晌,呆呆地对无衣道:“你可曾听过有种轻功,叫‘草上飞‘的?”
“听过,那虫子绿绿的,头很大,飞起来比人还高……”无衣一面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一面还热心地伸手替我比画。
天!我翻翻眼睛,拉了她的手,也向那大屋行去。
我不会轻功,认为“草上飞”是种昆虫的无衣显然也不会,所以我们走得很慢。两个人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走进正堂的时候,孙策脸色铁青,显然刚刚发过脾气,见我和无衣携手而入,遂板着脸盯着我看,好像我欠了他很多钱。
然而,他并没有对我发作,他只是说:“朱碧,先出去一下好吗?”
我环顾室内,孙权、香儿,两个我叫不出名字的男孩子,眉宇间皆镌刻着姓氏与血脉带来的光辉与英气……还有此间的主人,正自浅浅斟出一杯清茶,推到孙策手边,他含着丝笑意看我,我耸耸肩膀,向孙策点头道:“好,我回去了。“
“且慢,我送你一程。”出乎我意料的,那一直静如潭水的少年竟理理袍袖,站起身来。
“不,不必。”我毫无准备,大惊失色,连忙仓惶推拒。
老前辈肯送我,是贵步幸贱地——求之不得!
但,绝不是现在!早上同安义的一番交谈,早已将我的自信满满抛到了爪哇国外,我绝不能将故事的主角在这样混乱失措的时候引入记忆之中……可惜天不从人愿……
“也好。”孙策挥挥手,算是对我的命运做了个裁决,我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孙策,这下你死定了!我想了几千种与周公瑾相识,令他意识到我的存在,将对他未来数十年中破曹贼,取南郡有‘相当’推动作用的方法,被你如此一搅,全成了水中泡影。我越想越恼,越想越是不值,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遂恨恨地打算着怎样在主人要动笔的书册中将他抹黑成一个相貌英俊,体格强壮,却毫无头脑的草包。
英国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曾说:“永不要将你的心向邪恶敞开。”可能是因为邪恶的事情会越想越上瘾的缘故,就在我设计他被三百军士两天一夜食粮若干,则一千军士五天四夜食粮几何的问题急得哇哇大哭的情节,几乎要仰天长笑的时候。一个温煦似和风的声音淡淡道: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何一直冷笑?”
这是什么问题?!我足下一滑,险些摔倒,他扶了我一把,又仔细打量我两眼,不由得笑了起来,低声问道:
“你……该不会是想到什么报复伯符的招数吧?”
我摇头,强作镇定地回视他,他却仍是那淡淡的笑容:“无衣想到的法子多半不管用,我偶尔也会替她改良一下的。”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你真的姓周?”
他点点头,一本正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顿了顿又道,“不但生辰晚了伯符一月,连姓也与他隔了一位,他常拿来说嘴,神气活现的样子恨得人牙痒痒。”
我咧嘴笑了起来, 大名鼎鼎的将军很少是有趣的, 比如拜将杀妻的吴起, 鸣镝弑父的冒顿,幸好周瑜与他们不同,看得出,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你还生伯符的气不生?”
“我没有生他的气,我知道,他不想被外人看到信心受到挫折的样子。”我见他凝神思索,又道,“‘外人’,就是家人以外的其他人。阿策将你同无衣视作家人,而我,樊阿,安义,是外人。他开心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时候,或许会喜欢同外人一起,可是他难过的时候,受到打击的时候,却只愿意有亲人陪在他周围。这,是人之常情。”
话说到这里,我竟不由得怀念起墨姐姐严肃的教导,水姐姐妩媚温柔的笑脸,主人的老花眼镜,甚至阿粉,阿橙的唉声叹气来,忽然间很想回到那间故纸杂陈, 灰尘满布的旧居,这是不是说明……我也会有……人之常情?!
“他发脾气,倒并非因你贸然撞了进来,只是香儿年纪尚幼,世事于她本无异于坦途。你决想不到方才她径自走到我们面前,直言相询爹爹是否遭人陷害之时伯符的脸色。我原本以为山崩地陷不能动其容的人,竟拍案大怒。我知在胞妹之中,他最疼宠香儿,实愿她一世平安,福泽绵长。可偏偏这个小妹性最刚烈执拗, 天资又最颖悟……”周瑜轻轻摇头,“只怕秀木易摧,寿禄不祚……”
我摇头,不以为然:“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家中之雁却以不鸣获烹,可见材与不材,生与死之间,本来没有什么必至固然。香儿是将门之后,自与寻常弱质女流不同。他自己早早行了强冠之礼,平贼剿寇,结交四方豪杰,分明想做良材秀木, 却硬要妹妹去做那只不会叫的笨鹅,天底下哪里有这种霸道又不公平的道理?”
他一怔,欲待说话, 抬目一瞧, 却停了脚步,我随着他顿下步子,才发现是到了。
“要进去坐坐?“
他温和地摇摇头。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欲待不问,又着实忍不住好奇,
“你送我回来,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周瑜仍摇头。
“是因为阿策?”
还是摇头。
我没了脾气,“那为什么?”
周瑜仔细地想了一想,方从容答道:“听说你拐着弯骂伯符‘追莺逐燕’,我想同你交个朋友。“
天!我双手一摊,史册上说这两个人的“总角之交“,该不会是说他们两个从小有仇吧?
“怎么?“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尽信书不如无书。”
看得出他是真有些懵,我才得意地笑起来。这句话虽是后世的耳熟能详的警句,可在此时算得上‘语出惊人’的。
是了,在那个时候。我曾经想过,要把这话作为这故事第一幕的名字。
为什么呢?
因为它寻常。
就像是《红楼梦》里作诗的起头,
—— “一夜北风紧。”
轻快,简单,似含着微微的笑意。
看到这样的开头,爱故事的孩子不禁会问:“那后来呢?后来怎样?”
后来……
……铜镜微光……帘外雨幕……
我无力再想下去,却终于明白婆婆们的道理。
“寻常” , 正是最美、最好,可惜我们当时并不知晓的,
“开始”的含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