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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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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破月和严嵩意料之中,开春筵席后,朱厚熜并未升任云破月,他仍然是一个没有实权的无所事事的礼部侍郎。对于大部分同僚的嘲笑眼光,云破月是处之泰然:毕竟,朱厚熜没有重用自己的正当理由。一个刚考取功名的人作礼部侍郎已经是厚遇,若单凭一阕词就再次升任,铁定会引起非议和朝臣的强烈反弹。朱厚熜虽赏识自己,倒也没傻到要揽一堆麻烦上身。而严嵩,也未再次找云破月的麻烦,只是每次遇见他,眼神都十分复杂,分明是在算计什么猜度什么。
“必须再做些事……”云破月悠悠地啪开折扇,凉凉地扇了几下:“这么下去只能是原地踏步。必须……必须再有一个理由好让他彻底信任我……”立春已至,枝上堆积的雪渐渐融化,庭中湿漉漉的一片。云破月百思不得法,他知道不能再静等良机,可是,事实上又能有几多个如宫变、如开春筵席这样的良机呢?宴席常有,但才华一鸣即可,点到为止,再来二次、三次,就会生厌。
越想越恨那深宫中的方皇后,想来想去也不明白有什么理由会让她背信弃义?如今自己可真是进不得,亦不愿退!气极,双手一使劲,将手中折扇生生拗成两段,啪的一下甩到地上,恨不得将那方皇后狠揍一顿。
“哟,什么事激得云大人如此失态?”
云破月眯眼一看,原来是宫中的小太监,问道:
“你是?”
小太监尖着嗓子,笑道:
“云大人忘记小的啦?那日宫中咱俩可是有一面之缘呢,哎呀,那时云大人的冷静沉着真叫小的钦佩……”
云破月本就对着不男不女的妖物厌恶,再见他口沫横飞半日说不到重点,不耐地打断:
“公公来找我所为何事?”
小太监被打断有些不悦,却又不能发作,答道:
“小的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李公公,皇后娘娘叫小的传旨意给大人您,请大人到坤宁宫一趟,说是有要事商量。”
“皇后?”云破月讶然,这方皇后打的是什么主意?她未兑现承诺,怎好意思叫我再见?虽是好奇却知道问他无用,道:
“这……臣子到后宫去,似乎不合礼数?”
李公公笑道:
“小的道是什么事,大人您忘啦?皇后娘娘可是您的表姑呢?”
简直是一道晴天霹雳,劈得云破月目瞪口呆!怎么可能?方皇后竟然是自己的表姑?这下糟了,先前不知道这层关系,之前在乾清宫中可有露出马脚?难道这次是召自己前去问个明白?背脊透出了一层汗,开始意识到此次前往极有可能露破绽,再瞧见身旁的李公公,决定先笼络他,旁敲侧击个清楚。当下就温和笑道:
“李公公吗?我记住了。”
半个时辰的脚程,云破月用一块美玉就大略打探出平日自己与方皇后的状况了。虽说是有层亲戚关系,但李显华似乎不愿让自己与她过多往来,就算是例行的请安,也只是闲话一两句就打道回府。知道了这些,云破月才定下来,既然来往不多,那么就算有破绽,方皇后也未必看得出来。
再次见着皇后,徊异于那夜的衣容不整。方皇后正对门口而坐,当云破月进门时,她正同座旁人交谈。那一见红色大袖衣穿得好不端正,霞披、红罗长裙、红褙子一样不落,一头的青丝被那顶龙凤珠翠冠冠得齐整,稍有动作珠宝流苏便碰得特髻上的龙凤饰。施粉却不浓,仅恰好隐住鱼尾纹及憔悴的颜色,好一副母仪天下的气派!
云破月一拱手,道:
“臣参见皇后娘娘。”
方皇后见云破月一来,就停下同旁人的谈笑,唤奴婢斟上热茶:
“侄儿好不生疏,还是唤我作表姑罢。”
云破月心道,明明就是疏于往来,还套什么近乎?这方皇后,打的什么主意,莫不是有求于我?
“臣不敢逾矩。”
方皇后也不勉强,招呼云破月坐下,道:
“也罢,就不强求你了。咱们是一家人,就不拘泥于口头的称谓了,有心就好。”
顿了顿,又言道:
“既是一家人,那哀家就不拐弯抹角了。晋儿,你可是恼表姑上回未向皇上报你的功劳?”
方皇后不提还好,一提及此事云破月就一肚子火,直想破口大骂:这臭婆娘,唧唧歪歪个什么劲,还有脸提这事?
云破月深吸一口气,端起茶盏啜饮一口,强压怒火:
“皇后娘娘,臣名为云破月,并非什么晋儿。”
方皇后一愣,知他是顾左右而言他,确实是恼恨她言而无信,强笑道:
“哎呀,哀家这记性真是……破月,表姑并不是食言,只是……为了你好哇。”
云破月心底冷笑,怎么瞧也不像是为我好!一口哀家一口表姑,还是当作一家人么?当下怒火愈盛,根本不想理她,只一味饮茶。
方皇后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接话茬,讪讪道:
“表姑只是不想将你搅进这朝野上的争斗呀!这回的宫女刺杀,只怕是朝野上的哪些逆臣谋划的,表姑是不想你趟这趟浑水呀!也罢,既然你想为朝廷尽心,那明日哀家就禀明皇上,叫他记你一功。”
云破月听见她识趣地应承本该做到的事,想她好歹还是皇后,就不愿得了便宜还卖乖,只隐隐讽道:
“皇后娘娘这回可要记牢了臣这片丹心呀。”
云破月的话着实有些不客气,方皇后听得是一脸铁青,咬牙道:
“哀家记牢了。只是,哀家尚有一事要求侄儿你帮忙?”
云破月这才明了方皇后回心转意的用意!不是因为血缘,不是为了他好,不是为了守诺……却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好你个方氏,确实不简单,竟还对你侄儿用上心眼?明明是自己的理亏,还堂皇地要求交易,李显华一向正直,自然是不愿与你这等人来往!云破月之前对她仅有的怜惜完全在这一霎那灰飞烟灭,果真是——善谋者卒于谋!她有这样的下场,都是她自找的。
云破月此刻连心都冷下来,连礼节性的笑也懒得摆,弯弯唇道:
“皇后娘娘的事,臣理当竭尽所能。”就当作是,送她上路的礼物吧!
方皇后面露喜色,连声道:
“好、好……这件事其实不难,破月你的文采名动天下,只是叫你替哀家写一篇文或是一阕词,寄予哀家的心思……给皇上瞧。”
吞吞吐吐,但云破月明了大概,古有司马相如替陈阿娇写下《长门赋》,方皇后啊方皇后,你可知《长门赋》虽名动天下,却仍挽不回刘彻留恋在卫子夫身上的心?云破月早已知晓方皇后下场,无论自己是否应承,结局是不能改变的,方皇后这份用心,只是徒然!看着方皇后带些羞涩的神情,云破月纵已认清她的面目,心头也不由一酸:古代的女子一生只以夫君为天,天若厌弃她,她只得寻死一条路可走!
就当作是,对深宫女子的一分敬意吧。云破月寻思着,微微点下了头:
“好吧,微臣即场为皇后娘娘落笔。”
方皇后没料到云破月会应得如此爽快,反而有些迟疑,但还是挥挥手叫侍女呈上笔墨纸砚,铺展开来。云破月侧头略略一想:自己虽然精通诗文,但要写出胜于《长门赋》的,就算给再多的时日也是不能的,就唯有“借用”一途。明代之前好情诗虽却是统统不能用,清代的诗词又不见的胜于前朝的,那么——就借用现代的吧,单是那意境那体裁就比古时候遮遮掩掩的要好,更新颖更容易打动朱厚熜。
云破月挽袖弓腰,提笔蘸墨,瞧那墨色相宜,就稳稳落下第一字——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於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落笔写下的时候,稍一犹豫,将朋友换作了夫君——呈给皇上的诗,怎能称之为朋友?云破月写下最后一字,搁下笔长吐一口气: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就像是专为那些日日在深宫中梳妆打扮,等待皇上宠幸的妃嫔而书。她们卑微地祈求皇上的宠幸,在暗无天日的后宫中耗尽韶华,凋零了一颗本是少艾的心。皇后啊皇后,但愿在你余生,朱厚熜能念及你这份深情,多予你一些怜惜!
“皇后娘娘,诗作已然完成,”云破月抚抚宣纸,转身道:“此诗的格律异于寻常,乃微臣独创,若皇后娘娘信不过微臣,大可令觅他人再作打算。”
那一纸淋漓墨迹,用笔圆均劲健,结字匀称疏朗,方皇后见此诗体裁用词皆大异于常规,不免有些迟疑,但一想云破月深受皇上宠信,想必自然有他的道理,于是就道:
“有劳破月了。”
云破月简单地一拱手,道:
“皇后娘娘言重了,能替您分忧实乃臣之荣幸。若是皇后娘娘再无别的事,那臣就告退了。”
不待方皇后颔首,云破月一挥宽袖就转身离去:他已仁至义尽,自觉反而是方皇后亏欠了他,自己就没理由再屈就。
方皇后手持宣纸,愣愣地立于原地:这真的是她的侄儿李晋吗?那执笔挥洒的明明是他,却又不似他;那弯唇思索的明明是他,却又不似他;那嘲讽敷衍的明明是他,却又不似他。眉目间蛰伏着万种风华,唇齿间蕴藏淡淡嘲讽,慧黠、自信、从容,这哪里是她那个怯懦胆小的侄儿李晋?
从前他个性使然让他毫不起眼,可如今,他脱胎换骨,万众瞩目。那日皇上叫他坐到身侧,难道只是惜才吗?方皇后攥紧手中的宣纸,心里陡升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