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还看今朝得意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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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破月下的这步棋，可谓是天衣无缝。
所有人向来认为乾清宫是最最安全的，里面的床位二十有七，每夜皆是任选其一，谁也料不准朱厚熜会睡在哪，然而，谁又想到要去防备那些守在他身边的宫女呢？就是这群宫女，演出了惊天动地的“壬寅宫变”，差点将朱厚熜勒死在睡梦之中，她们的下场自然是鲜血淋漓，无需费事多说。
可这一步棋下得好，却不代表云破月达成了目的。壬寅宫变已在朝野之中沸沸扬扬，而朱厚熜也已醒转，照理说来，朱厚熜应是会立即传他觐见，问明白他的先见，再大加褒赏。可如今，事情是扬开了，而始终未见皇上传召，着实让云破月费解。实现了预言，这种事想必只有通晓明史的自己才可做到罢，如此异能再加上自己先前的才华展露，朱厚熜怎可能不青睐？然现实的确摆在眼前：朱厚熜根本没记起他的功劳！
云破月心里是沤到气结，这朱厚熜也忒不识用才，还吝啬到召唤也不肯，白枉了自己劳心劳力。可后来上朝时再细细打量朱厚熜的神色，他神色如常，对他仍是另眼相待。这时，云破月才想起另一个可能性：是皇后未将此事告知朱厚熜。
顺着条路子一忖度，便豁然开朗。只怨当时自己全然信那方皇后言辞，道她真会禀报自己的功劳，未料及一国之后竟言而无信，害自己是白忙活一场。如今可是进退两难，这步棋是下得妙，却也是下得烂！云破月恨极了方皇后，始终不明白她为何举手也懒。
因这件事，云破月意识到了自己所布下的棋局极险，棋是没错，但定不能有些许意外，否则这活棋就要成死棋了。又一思量，并非自己没料想，只是在明朝自己是孤身一人，自己的企图及布局是万难告诉旁的人，已知未来的事也不可泄漏。再者，周遭人之中，并无善谋之人，即使笼络了也是白笼络，只怕会坏事。兵行险着乃不得已。
想归想，怨归怨，事已至此云破月也无再回到过去的能力，唯有重新布局。但能如此局那般完美的，再觅不得！
转瞬见冬。
前些日子枫红杏绿，槐树小小的叶片密如雨下，而今已是银装素裹，大地如明月轻洒，树枝如梨花绽放，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刺得人眼睛灼灼发疼。
“大人，请把手抬一抬。”花弄影摊开那件朱厚熜所赐的蟒袍，轻轻抖了抖。自那日观月楼后，花弄影便开始唤云破月作大人。
云破月平举双手，瞧了下花弄影手中的朱红蟒袍，任花弄影替他披上、正襟、捋袖，蹙眉道：
“这颜色真惹人嫌。”
花弄影取来搁在一边的玉带替他环在腰间，道：
“这是皇上恩赐的蟒袍，再不顺你心也要着上，再说今日是喜庆之日，难不成你还想着平日里的官服？”
“蟒袍蟒袍，不过是只蟒在其上而已，”云破月瞧花弄影视之为荣，忍不住驳道：“实际上比官服不如。”
花弄影扣好玉带，再替他顺顺宽袖，劝道：
“大人，我知道你近来不顺意。然你乃成大事之人，这等不敬的话切不可在之后的宴会中道出，只怕到时你的努力皆付之东流。”
云破月亦知自己失言，从她手中接过乌纱幞头，扣在冠得一丝不苟的头上，举步就要跨出门槛，忽又停下道：
“谢谢。”
这一声道谢，来得极为不自然。云破月和花弄影相处已久，早已无需道谢，此时一说，两人皆觉得诡异。花弄影却是清楚云破月定是想起先前两次对自己的话，心中歉疚，才突然一声谢，其实是歉。若真道出歉意，只怕两边都难堪。云破月实在是聪明人。
花弄影苦笑一下，远远望那一袭织金蟒袍穿庭而去，内心是又酸又苦。她想看清他，但看得太清，对她亦是折磨。
今日是开春，紫禁城中惯例是一席开春宴，朝廷中官至五品以上均被邀至宫中，云破月虽是个无实权的侍郎，却好歹是个正三品，自然也在其中。
凡是宫中宴会都极讲究尊卑，南向为尊。席上朱厚熜坐北向南，而严嵩则坐于次尊的坐西面东，其余的按官阶一路延下，坐北向南，坐南面北，最卑是坐东面西。
云破月迈入言笑晏晏的堂室，大殿中央歌舞正欢，那正欣赏歌舞的朱厚熜朝他微笑颔首，云破月便拱手回礼，饮酒谈笑的严嵩也瞧见他了，却只莫测高深地凝视着云破月，既不颔首亦不招呼。而云破月向来无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权当作没看见，施施然地在坐北向南的位置上落座，开始与左右臣工谈笑起来。
严嵩见云破月极其冷淡的一眼，料他是记恨之前故意推他上台的事，心想不该在意，无奈心里却梗了刺似的，云破月冷洌的双眸始终在眼前游荡，再看去侧头聆听臣子说话的云破月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严嵩恼恨地饮下一杯清酒，强迫自己死死盯住殿中飞舞绸带的歌女舞女，直恨自己离他太远。
“云侍郎，让我们饮一杯如何？”
云破月闻声望向身侧，见一个年约二十几的青年正持壶邀饮，于是颔首，将杯举至他面前，笑道：
“那有劳胡大人了。”
见云破月道出自己是何人，胡朔持壶的手一滞，奇道：
“云侍郎何以得知我是何人？”
云破月但笑，取过他手中的酒壶为两人各斟一杯：
“胡大人年少有为，莫说在朝野上，就连坊间也是传颂的人物。”胡朔么，本人其实就无甚成就，只能说是靠祖上庇荫，又有个吏部尚书的爹，自然也就做得个不大不小的官。云破月认得的不是他，而是他爹胡离。
“呵呵，云大人说笑了，胡某哪能及得上你啊。”话虽如此，脸上却不见一点谦逊，反而是无限的得意，仿佛认为云破月说的都是事实。看来，虽尚清楚胡离为官是否如传闻一般清廉，但他的儿子决不是什么好货色。
云破月看着心里就有了底儿，连连敬道：
“胡大人一句句地称云某作大人，云某实在消受不起呀，何不直唤在下名姓？”
宴至一半，酒欢酣畅，云破月已有些微醺，点点粉红自他玉颈一直蔓延到两颊，间或慵整纤手，撩起凌乱的发丝。那秋水朦朦，眼波流转，朝对面人儿含唇淡笑，媚态横生，自己不知所看何人，却引得朱厚熜及严嵩心下大乱，当他是秋波暗送，酒竟洒出一些些来。
美人芙蓉一笑，那飞袖高歌，就形同黯然销魂，再引不得座上君王一眼。朱厚熜只怔怔看那半醉人儿，竟忘了饮下皇后递到唇边的酒，连连挥手示意撤下歌舞。那同年的榜眼张三见云破月尚未开口就已全场瞩目，更是又嫉又妒，自己精心准备的诗词也失去了用途，顿时恶念一生，料云破月已然半醉，大概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一咬牙，离座而起，高声道：
“皇上，如此良辰美景，焉能无词伴酒？云侍郎才华横溢，堪比昔日曹植七步成诗，何不邀他即场作词一阕？”
张三的话将神魂颠倒的朱厚熜清醒过来，云破月已醉了一半，怎能即场作诗？勉强催生，怕是大煞风景，上不得台面。朱厚熜马上沉下脸来，正襟危坐的严嵩亦晓得情势不妙，欲站起身来替云破月解围：这般媚态横生，若是让众目睽睽，那可得了？
任精明如严嵩也料不到，云破月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等的就是张三的恶意陷害，等的就是让自己堂而皇之站出来的机会！岂能让严嵩坏他大事？
趁严嵩未及离座，云破月大步上前，故意装出脚步虚浮，飘飘地稽首，而后一甩宽袖，负手身后，傲然道：
“这开春筵席，本意为展望新年，愿我朝繁荣如昔。如今天下歌舞升平，古人称颂秦皇汉武，但臣平素行走市井，听得百姓皆道圣上勤政爱民，更胜炎黄二帝！臣在此仅以区区一阕词，代天下苍生万谢皇上。”
话毕，低下头略一思索，旋即昂首展袖，扬声高诵：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诵到最末，刻意将那朝字拖得长长，余韵悠长。这阕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词，正是数百年后的一位伟人意气风发写下的《沁园春.雪》！
声如环佩铿锵，靥如灼灼粉桃，衣袂挥舞间倾出了大气磅礴，倾倒了在场所有人。云破月的一席话本有曲意承欢的嫌疑，但众人都道他是半醉，自然不会疑心他是讨好，反而博得了阵阵掌声。
朱厚熜本是极忧心云破月会下不了台，却见她临危不乱，反而作出了一阕好词，应景应情。当下是既激动亦感动，立即抚掌叫好。
云破月虽一心策划好假醉之事，此刻也有些乏力，脚下一个踉跄，连忙稳住自己才不致摔倒。朱厚熜见他脚步不稳，一阵揪心，连忙吩咐宦官将云破月扶上来。云破月上得尊座，酒顿时醒了大半，坐是万万不能的，可是站着又不知如何是好？这朱厚熜叫他上来到底为何？正是尴尬，听得朱厚熜温声道：
“云爱卿，朕知你不胜酒力，余下的时间你就安生坐在朕身边修养罢。”朱厚熜伸手一指，指向他左侧的空位！
朱厚熜这一指，不仅让云破月狂喜，更令满座宾客面面相觑！
朱厚熜竟让他落座在他的左边？
据《史记•魏公子列传》记载：“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此后，虚左以待便是指对人才的重视和尊重，群臣皆深谙这典故。朱厚熜此举便表明了今夜过后，云破月定会平步青云！
但震惊之余，众人又意识到一点：朱厚熜右侧乃方皇后，若云破月居于左侧，那岂不是等同于皇后的地位？开国以来，臣工与皇后分居皇帝左右是不曾有过的，如今朱厚熜执意让云破月坐下，究竟是一时不察，抑或是另有深意？
艳羡的目光多了些疑惑，大家都不愿想到别的方向去，唯有了然地对望一眼。
“谢皇上！”
云破月竭力压抑内心的激动，赐座，比之于其他赏赐更珍贵！这一步，可是稳稳当当地落下了！棋局，也应开始了！无论是谁，都不能再阻止他一分！至于朱厚熜图的是什么，有什么深意，他不在意，若朱厚熜图才华，他就施展才华，若朱厚熜图美色，他便利用美色。他走出这一步，就有了牺牲一切的觉悟，如果他是要瞻前顾后，安稳地平庸地度过一生，他就不会千辛万苦地考取功名，涉入比所有都要丑陋阴暗的朝廷。
然而，云破月朦胧醉眼里的那一抹狂喜和算计并未逃过严嵩的注意。严嵩此时算是大约了解云破月的意图了，怒气随即一拥而上，死死捏住酒杯：亏自己还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想替他解围，孰料人家只当你是傻子！云破月，我真太小觑你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还看今朝得意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