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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何人来此共携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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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月楼出名的物事有二,其一观月,其二月华酒。
不明就理的外地人会说月华酒乃京师特有,殊不知月华酒是观月楼所有,除皇宫外,天下决无第三家可有。月华酒本名非月华,其实为薏酒,另名月华只图名字好听。
“酒以淡为上,苦冽次上,甘者最下。京师有薏酒,用薏苡实酿之,淡而有风致,然不足快酒人之吸也。易州酒胜之,而淡愈甚。”云破月掩袖啖一口月华酒,道:“弄影,我真想到易州一趟,尝尝那被谢肇淛赞誉良多的酒。”
花弄影抱手于一旁,回道:
“哪日得闲,我愿与大人同往易州。”
“哪日……得闲?”云破月斟一杯清酒,单看不饮,似在嗅那淡若无的酒香:“酒入则舌出,舌出则身弃……酒令智昏,还是不喝的好。再者,纵我愿痛饮,也无人可伴左右。”
云破月的话极随意,似混在夜风中游荡,听上去含混不已,花弄影似在一瞬捕到一丝的哀戚,然再一看云破月的神情,却是一如往常,只是朦胧酒意平添几分魅惑,让人不敢直视,怕就此深深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花弄影痴痴地望着咫尺之外的云破月,脱口而出:
“我……”
谁料才道出一字,云破月扬手示意她住口:
“不要说不该说的话。”他甚至未看她一眼,只专注地把玩手中单薄的酒杯。
花弄影便住了口,酸楚之感从心深处慢慢蔓延,延伸到四肢百骸,甚至连藏在袖口的指尖也微微颤动。她清楚现下的难堪,完全是自找的,明明知道他是不愿听见的,却总也……总也压抑不住。她想明白那浅褐瞳仁里偶尔的恍惚偶尔的迟疑,她想明了他深深藏起不愿让人看清的心,她想知道冷情淡漠的他,可会留恋人世的某件物事?她太想靠近这朵清濯的莲,她宁愿自己是那淤泥是清涟,只求能与他朝夕相伴。
不知过去多久,云破月转头望他,目光相撞!云破月清澈如水的眸子,仿佛承载了整个天地,那种洞察人心的凌厉,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无处隐匿的秘密。羞愧、酸涩、难过五味杂陈,一转身便掩面夺门而去,脚步匆匆连门也忘了掩上。
云破月再度倾满一小杯,走至敞开的窗边,扶杯朝那将圆未圆的玉盘遥遥一敬,就将那小杯的酒缓缓洒在窗台之上,久久地昂首望高挂秋空的月儿,似有凝光在双眸深处隐隐闪动,不知是水雾抑或是银蟾的洁光。
须臾,启唇低吟: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心底黯然:此前吟这几句也不觉有他,只是现在物非人非,已是两般心境,又怎能不变?五百年后的他们,此刻可在看同一个月亮?他其实并不想念穿越前的生活,在向往已久的明朝,他有自己的舞台有自己的必须达成的理想,他在现代十数年来积累的才华终可不被埋没。他是应该满足、是应该高兴,要在五百年后,他就注定的沿父亲安排的路子走下去,汲汲营营地度过一生。只是,他遗留在五百年后的回忆啊……将是他永远留在心中的遗憾。
用遗憾换来的机遇,他决不会让情爱毁掉。莫说他从来不知道心动为何物,身处于政治家庭,他自小深谙政治黑暗,要上位必定要铁石心肠。一个人最大的掣肘当属情爱。有了情爱,人就变得瞻前顾后,情爱,是人最大的弱点。倘若无情,他就不会有弱点。
此时,便听得身后一人说道:
“云大人好雅兴,独自在此吟诗望月,只是不知在思念何人?”
再转身,云破月脸上又是一贯的冷落,此前的星星凝光似是幻觉,根本未留下一分痕迹。
“故人而已。戚大人无需想得太多。”
那独立于门旁的玄色衣衫男子,剑眉星目,脸庞棱角分明,眉宇间满是爽朗豪迈之气,未靠近便感受到他的大气凛然。
戚继光跨步上前,坐下笑道:
“大人大人的,搅得我浑身不自在,我虚长你几岁,且唤你作云弟,可会介意?”
云破月也笑,斟出两杯酒,往他一举杯,客气道:
“戚兄,小弟敬你一杯。这月华酒酒味过淡,怕是不合你意。”
戚继光端起酒一饮而尽:
“无妨、无妨!前些日子同样是在这观月楼,远远见着了云弟你,想那时还是陌路人,没想到这么快就同朝为臣了。”
“只是想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而已,能与戚兄同朝为臣,实在是小弟的荣幸。”
戚继光哈哈一笑,连连摆手:
“云弟你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曾领过兵而已,算不得什么。”这话确是真谦虚而非官吏间的虚与委蛇,云破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注意到他神色谈吐自然,当真是与史书上所载的、民间流传的相一致,实是个百里挑一的英雄汉子。证实之后,心也松下几分,像是无意提道:
“戚兄曾在闽、浙、粤沿海一带抗击倭寇?”
“云弟怎么知道?当然也在别处迎击过蒙古女真,不过最主要是抗击倭寇。”
云破月抿一口酒,借机细细端详,试图在他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试探道:
“听闻近来,蒙古部族在我朝边境蠢蠢欲动?”
戚继光惊讶看云破月:
“没想到云弟你如此关注国事?”
云破月摇头道:
“戚兄此言差矣。莫说我身为朝廷臣工,就算我是平民百姓,也当关心国家大事,岂能懵懂混日?”
云破月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戚继光听见,不免心中对他多几分好感,也深为折服他的为人。
“是为兄失言了。如今东南沿海的倭寇是越发猖獗,屡禁不止,而长城以北的蒙古鞑靼部不安分守己,似乎也将有动作,”话至此,长叹一声,道:“是我朝的两大祸患啊。”
云破月见已成功将话题引到此处,又试探道:
“戚兄为何不请兵征讨?凭戚兄谋略,定可连根拔除这两大祸患。”
戚继光无奈道:
“你道我不想?只是空有才干,却无机遇!前些年还好,皇上屡次准我率兵征讨,而今,那……那严嵩得势,就一再阻拦出兵,我朝的海禁是一日比一日严,长此以往,倭寇之害不得解,边境也岌岌可危。可恨那严嵩小人得志,陷我朝于危难当中。”说到后面已是浓眉紧拧,是一脸的恼恨。
云破月听罢前因后果,方知严嵩竟已掌握了半个朝野。神思飘乎,心下明白若是再慢上两步,局势就无法扭转。不禁喃喃道:
“这形势,可真是糟透了……”
戚继光以为他是在谈此事,安慰道:
“严嵩只是一时得志,绝难长久,云弟不必太过忧心。”
了解了当前局势,云破月当下就有了几分算计,原本还差几步棋的棋局至此已布置妥当。忙借酒压下情绪,问道:
“倘若……有机遇可铲除这些祸患,戚兄可愿与我并肩作战?”
这一步,是关键!戚继光是名垂千古的民族英雄,他的见识、谋略、胆识更是为史家称颂,虽说最后是被排挤罢官,但并不能否定先前的无数胜仗。如此一个人物,不能为己所用定是祸患,若能为己用,必能如虎添翼!
云破月的思绪在一瞬间千回百转,但戚继光并没多想就道:
“云弟你有一身武艺,见识又是过人,倘若能与你并肩作战,为兄自然是千百个乐意。只是……会有这种机遇么?”
云破月忽又问道:
“今日是几时?可到了十月二十一日?”
这个问题的确是风牛马不及,戚继光定定心神,回道:
“今日是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明日就是二十一。”
二十。云破月大喜过望,明日——明日就是他理想的第一步!
云破月知自己已经赢得了这步棋,天时人和皆在,明日之后,势必能狠挫严嵩,顿时心绪大定,朗声道:
“戚兄,你切不可忘记今日之诺。日后定有一日,你我斩蒙古及倭寇于刀下!”
短短一句话,云破月是说得英气横生,眉眼间像有万种风华突然绽放,连天上的银光也因而暗淡下来,这一霎那,平生眼里只见敌寇心里只念国家的戚继光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