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炭一样灼烧自己》月慕

9、帧九 审视

　　耳边的雨声由远及近，像海浪翻涌着奋不顾身飞扑而来，一刹那就让人以为黑夜于此开始了振聋发聩的控诉。他跌跌撞撞地退开两米，站在那里略微失了神。

　　应该算是连他自己也预料之外的偶然吧，隐蔽在时间的缝隙中突然现身将他支配。

　　高南舜抬起头，神色间的茫然失措藏都藏不住。眉眼低垂，却又提起余光偷偷窥视着，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却心虚得连那目光都只是游弋到对方的肩膀处便就此凝固。

　　这一刻呼吸都变得吝啬，意识的作用下空气被压榨成干瘪而粗糙的纸质，水墨晕染不了的摩擦带来生涩的疼，梗塞在喉头融化成一片瘫软的欲言又止。

　　念念不忘了许多年，一切无法释怀的理由，这瞬间好似都成了借口。

　　心里不可能不忐忑，那人也算是纵容了他这么久，而他现在才发现，远远不够。

　　那还远远不够。

　　他原来贪求更多。

　　有丝丝凉意驾着夜风包裹而来，惊醒了略微停滞的感官，让他生生打了个冷颤。不经意一偏头，就瞥见了对面那人紧攥在身侧的拳。高南舜呼吸一窒，竟瞬间就生了流泪的冲动。随即又禁不住暗自斥责自己的软弱。

　　可感情这方面的事，偏偏众生平等。

　　真是该死。

　　“要揍我吗？”

　　“……我恨不得。”

　　“……可这一次，我不想道歉。”

　　想想这分明是他自己的事，却被对方的意志左右着得不到解脱。心中有难以纾解的苦闷悄然作祟的时候，他便开始犹疑起来。

　　有雨水自发际中钻出，淌过太阳穴滑落至下颌。高南舜抬手蹭去了那处瘙痒，眸中的光稍有凝聚就去盯对面那人的颜。

　　朴兴秀垂着头，晦涩的表情藏匿在阴霾中看不真切。

　　这就像一曲交响乐悠扬萦绕至中途却戛然而止，来不及抽回的思绪尚且悬浮在前方不曾降落，身后就已经有人粗鲁地戳击你的脊梁批判你的浑然忘我。清醒的那一秒，身边仅存的尴尬与彷徨也悉数燃尽了。

　　两个人僵持得过久，高南舜心底的那份煎熬焦虑早就升了级。朴兴秀不表态，他根本想不出应对的办法。若要他一个解释，他也无法思路清明地给出自己的辩词。说到底感情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像灵感，总是在艺术家最为蹒跚褴褛的时刻姗姗来迟。而这千百万次的一瞬间重叠在一起产生效应，才有了那些向此生钟情靠拢的情意。

　　天知晓他多么恨那人的自我放逐，又多么惧那人哪一天会在他不曾察觉的角落选择毁灭。眼睁睁看着那些分明是对他的惩罚，残忍而又狡猾。

　　朴兴秀的不自重点燃了他那尚未觉醒的情愫，却在之后将两个人都烧得无言以对。他该被责骂，朴兴秀该责骂他，甚至羞辱也不在不可接受的范畴。即使他会留有难以磨灭的细小伤口，却也心甘情愿为自己的情绪负责到底。

　　其实最需要沉思与回顾的，反倒是高南舜。

　　他要好好想想这心底暗潮涌动的心潮来自何处。

　　“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

　　“希望我回应你？”

　　“……你别这么冷静的样子好不好。”

　　“……”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只是我很清醒，却又像疯了……”

　　恍惚间却被纷沓而来的回忆模糊了话语的尽头，高南舜突然记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时光片段。

　　他和朴兴秀走在海边，荡漾的浪潮慵懒地重复着涨退，一下又一下漫过他们的双脚又远远躲开。他突然就起了莫名的念想，渴望着一回飞蛾扑火般的猖狂。于是便一刻都不容迟疑地跳向了那片海域，伴着朴兴秀惊愕的目光，肆意地与冰凉海水相携共舞。放声大笑的时候，听着朴兴秀恼火的叫骂声与耳边混沌的海浪声交织起伏，他突然觉得那就是人生。

　　选择什么，一旦决定便是毋庸置疑的放手一搏。

　　没有犹豫，容不得犹豫。

　　那时朴兴秀淌进海水里抓回了他，带着被他连累后同样湿润的狼狈不堪勒他的脖子，两具战战兢兢的身体贴在一起分享着一个情深义重的拥抱，残留的最后一丝余温将对方从海的陷阱中温柔救出。

　　朴兴秀笑着骂他，声音里是满到胀痛的欢喜：“疯子！”

　　那回忆绚烂到将人灼伤。

　　生得愈旺，败得愈快。

　　现在他们伤痕累累的站在对方的面前，一道难题横亘在中间，就刹那间咫尺天涯。

　　那会是爱情吗。

　　“那就不要说了。”

　　那人的声音夹着零度之下的寒冰迸裂开来，灌进耳中凉得生疼。

　　好似这些年来，时间已经叫他遗忘了宽容的真像，又或者那宽容的特权早就从高南舜的怀中取回。朴兴秀撂着狠话的时候，倒是真的风轻云淡却字字锋利。

　　高南舜望着他，心中酸到发苦。颤动着嘴角却张口无言，目光被星辰全无的夜晚无情打散，破碎一片的流光星星点点散落到眼底，最终悄悄隐了去。

　　朴兴秀最后面无表情的脸倒映在他眼中，却顾此失彼地让他痛了心。

　　仿佛怎样对待都是错。

　　一步错，步步错。

　　他望着那人的背影，飘摇在风雨中渐渐远去，有天边的惊雷闪电作着陪衬，朴兴秀像走入了夜幕遗漏的缝隙之中，满身载着决绝，风尘仆仆又了无声息。

　　他是真厌倦了回首，一步步向前踏得毫不留情。独留高南舜僵立在原地，身心都被迫承担着肆意逃窜无从捕捉的伤痛。

　　他一直与那些无声痛苦面面相觑，却迟迟无法收回一去不复返的心。高南舜茫然着踏前几步走进雨中，下一秒却又像惊惧遗失了什么，匆匆退了回来。

　　他想，那唯一残留与他的气息，怕是被那冰冷无情的雨一冲刷，便荡然无存的吧。

　　手指抚上唇瓣的触感提醒着他，他竟已经开始想念那一吻的亲密无间。

　　而滚烫的心脏无处安置，唯能蜷缩在一角，陪着雨夜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