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炭一样灼烧自己》月慕

6、帧六 压抑

　　他事后回想，那该是他做过的为数不多的几次不悔的事。只是关于朴兴秀，言和行都需要在心底留出空隙去掂量，能让他游移不定徘徊反复的人，好像至今也没有多少。所以那人竟在任何层面的意义上，都成了罕见的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这可是个郑重的词。

　　因为你总是会对这独一无二手下留情，却生着自我毁灭的深度倾向。

　　高南舜站在办公室的中心，心下的空洞反而踩到了底，有窸窸窣窣的不明声响爬满了胸腔，在陈旧的恍惚中震了震他的心脏，然后让他生了快感，觉得这一切都像救赎，又像永无止境的欺瞒，骗了他人，输了自己。

　　“高南舜，你要说实话。”

　　“朴兴秀……不关他的事。”

　　“……”

　　“当时我在场，所以可以证明，这不关他的事。”

　　对与错的问题轮不到他们来评判，那些关乎价值标准的理论于任何后果或结果都于事无补。活在这个土地上，捕捉事实在手都已经沦为奢谈，谁还会执着于明辨是非。

　　他只是为了想守护的而倾身，为了不予留的而弃置。

　　高南舜盯着教导老师的眼，径直看进他眸中，目光淡有似无，却声声确凿，碰碎在空中炸成一片片无疑。懂眼色的，必然明了他话中悬而未明的暗示。

　　所以吴正浩站到他身边的时候，高南舜的神色并无波澜，只是晃动了身子，将支撑身体重心的力量从左腿转移到右腿，视线落在不知名的角落，却凝视得分外认真。

　　他暗自猜想那人得知他的一举一动后该有的表情，却好像无论如何也和温柔无奈一类饱含暖意的词汇毫无瓜葛。

　　那人到底是恨他的，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于他眼中都是罪。

　　人生还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绞尽心思去赢取，可能只换来一派褴褛。生命像是倒置的沙漏，在期许与落空之中消失殆尽。到最后满载而归，又或徒留一场空。

　　选择什么，得到什么，再失去原有的。

　　他至今所得，统统比不上他失去的。

　　那种憾，穿透皮肤根植在他的四肢百骸，然后掏空他的内里，连站立都摇摇欲坠。

　　回教室的走廊上，愈发显得清冷，直到被二班的纷纷议论迎面包裹，高南舜才后知后觉地敛了思绪抬头去寻，无声的指引又或沉默的诉求，他渴望的只是那一个特定的眼神。

　　结果终究如他所料，朴兴秀在万声嘈杂中狠狠刺来，那是经无数谣言润色的反感，分毫不差地欺上他的身前。高南舜望着他，脚下步伐却不曾停顿，熟稔地随在他身后，像是在梦中回顾万千。

　　朴兴秀的脸色着实不佳，但也出乎意料的有了欲言又止的优待。高南舜紧盯他的眼，心里微不足道的一动惊若开天辟地。他踩着前面的人的影子登上台阶，一步一顿像在游戏。冬日的薄光四下浮动，让人生生渴望着凝固，渴望结成琥珀。

　　两个人一起定格，多少也算一帧难得美妙的镜头了吧。

　　看到天空的时候，高南舜才发觉心底千百层之下潜伏的喜悦，那小东西在毫无防备下悄悄展露，是了，让两个人纠缠不休的命运，该是他千百次乞求才得来的罢。高南舜向前走动两步，不多时却又退回了原地。距离的丈量多少受外力影响，就像他迈前一步，抬手便可触及那人的衣摆。可是唯有若即若离的并肩，才最腻人。

　　朴兴秀一开口，就打扰了他的温柔。高南舜垂眸暗想，这是个坏毛病。

　　“你在搞什么鬼？”

　　“……实话实说。”

　　“呵，怎么，见义勇为？你什么时候换风格了？”朴兴秀望着他，眉眼间堆砌出的全是蜷缩起来的高度防备，带着盛气凌人的讽刺，快让他无力招架。对话成了背水一战，他每次都要倾尽所有全力以赴。

　　“兴秀啊……”

　　“别这么叫我，”有风从发间穿梭，带着沁人心脾的凉，又透着丝丝不灭的悲，冰得他眼眶发红。朴兴秀在寒风中吹红了双眼，望着眼前的人的表情却像在哭：“你别这么叫我。”

　　“……”

　　“你凭什么这么叫我……”

　　我——我累了，厌了，觉得这个世界无药可救。

　　我在腐烂，在呻吟，在撕心裂肺的喊叫。

　　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

　　我曾数次回到过去，也曾万次眺望未来。

　　看到一片荒芜。

　　像这赤裸裸的天，和地。

　　还有站在我面前的你。

　　那一刻他竟笑了。高南舜抬起手，指尖微颤，顶着那道凌迟的光向前摸索，摸索，犹如染上毒品的藤蔓，奋不顾身。

　　下一秒，那手无声地坠落，阴影变幻藏在身下，不经意间融进影中。

　　他在笑，忍不住悲从中来，笑天，笑地，笑那人，笑自己。

　　笑容扭曲，仿似沧海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