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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帧二四 惘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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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是生活给予人们的另类刑罚,惩治着头脑中缠绕纠结的思绪,谁叫人类总是过多的烦恼与忧愁,时刻煎熬着本就纤细的神经令其摇摆不定,便也开始过着唤不回青日的生活。
他睁着的眼被清醒绑架,生生逼迫他至凌晨3点,才稍有松懈地让他品尝了一小段睡眠,却又径直栽进另一场亦真亦幻的梦境。
犹如魑魅魍魉,叫他被心头焦虑的火焰灼烧,坐立不安。
朴兴秀的嘴角挑着嘲讽与鄙夷相互交叠的弧度,侧头望了望他,下一刻便移开了目光。像是不愿将视线在他身上多留一秒,那厌烦的气息化成固体,膨胀相撞,挤压掉他周身的空气缝隙,将他逼至狭隘的角落,一点一点送去窒息。
他张了张口,想要呼救,又或只是唤一声那人的名字,却发现一切都徒劳无功。
这是奇怪的,可他分明知晓,这才是现实。
颓然闭上双眸的时候,有什么在心底尘埃落定。
萧索的风拂过他的头顶,似乎带来了远方的某句倾诉。他侧耳去听,却只听见一片呼啸的风声。就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
【高南舜。】
他倏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晨光熹微的清晨,透过不曾阖紧的窗帘缝隙轻佻地闯入屋内,在墙壁与天花板之间往返跳跃。
高南舜维持着僵硬而怔然的表情许久未变,蜷缩在床上的姿态麻痹了四肢,让他最终动作起来也倍感电流冲击的痛苦。
夏季大规模入侵,他们的暑期也如约而至。
无需早起的清晨,他却因失眠而无缘睡意。拖着经历混沌梦境的身子赤足踏在地板上,走到哪里都摆脱不掉足底的丝丝凉意。在这炽热的夏天,这是未开冷气的室内难得的凉爽。
都说梦境反映现实,如今的他更加难以怀疑。终日潜藏在心底深处将他折磨的现实,终于从梦中仓皇地逃出。随即给了他当头棒喝的报复,让他深刻地明白,他与朴兴秀之间,隔着怎样斑驳纵横的沟壑。
仅有□□之亲喂食的爱情,根本孱弱不堪。
他不会天真地以为那就是他苦苦等候的被爱。
冰凉的水顺着食道囫囵滑下,他动了动喉结,却依旧咽不下横亘在胸腔堵塞在咽喉的物什。那挤压着他的肺叶,几乎令他呼吸艰难的存在,不知何时早已在他体内作怪。
却也就这样不动声色地陪他至今。
透着薄光的窗帘被稍稍牵动,探出的缝隙刺落纤细的光,他动了动眼瞳,瞧着窗外的景色,半晌,却还是因落寞攥紧了手中的布帘。
人潮汹涌的街头,朴兴秀站在咖啡馆的门外,身体一半弥留着馆内涌动的冷气,另一半却悉数暴露在高温暑气的包围之下。然而他却无暇体会,脑海中循环往复的话语叫他的精神尚且遗落在十分钟以前的谈话之中,自我斗争着得不出结论。
他缓步踏在回家的路上,与拥挤的人流擦肩而过,那番话却始终在他心间横冲直撞,让视野中出现又消失的日光人影都变得无足轻重。
——
【虽然我不想过多得去探究智秀突然提出结婚的缘由,但我想我多少已经猜到了。她需要我,因为我可以帮她做到仅凭她的力量无法做到的事。那么大概一段稳定的关系,是保证这一点的最佳利器吧。】
【无法做到的事……是指什么?】
【她没有和你说过吗?她到现在还一直在追查当年导致你们母亲去世的那场火灾的“真相”。虽然那个案子,早就以事故为结论草草了结了吧。】
——
他抱着心中疑惑与对姐姐终生幸福的托付之意前去赴一场谈话的约,未曾想却在不经意间剥开了这重重迷雾之下掩埋的事实。
执着于几年前那一场漫天大火的不仅他一人,更是有人费尽心思甚至不惜将婚姻当作箭矢去冲刺一柄真相的靶。那么之前朴智秀的一切欲言又止与闪烁其词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朴兴秀紧蹙双眉,曝晒的日光也无法将其抚平,反倒令眉宇间的沟壑,愈发晦暗。
那是弑母的火焰,涂天涂地涂尽心碎之人的脸颊。日夜流着悲痛的泪也不足够,心口堵塞的淤泥堆积成坚硬而顽固的悭吝,添进愤懑火炉中的木柴与煤炭形容枯槁,像极了被恨意腐蚀的心脏,泂泂流着鲜红的血,给予人振奋的精神却是为了消极的执念。
人生犹如一个死循环,走走停停,兜兜转转,一个转身,便对上了自行扬起的枪口。
婚礼举行的那一日,朴兴秀不再摆出往日袖手旁观的姿态,对于相依为命的姐姐,他多少有着鞍前马后的觉悟。婚礼习俗繁文缛节叫人头疼,却又是不得不遵循的礼数。他换上得体的整洁西装,系上色调融洽的领带,毕恭毕敬地做着一切该有的作为。让朴智秀看在眼里,也不由得欣慰几分。
一场喜事,宾主尽欢,其乐融融的氛围仿佛驱散了这个夏天原有的阴翳与干涸。人们脸上堆积的笑容,串联起来就好似埋葬了一切私下涌动着的欲念与执拗。
然而韩君昊和朴智秀一身韩服站成一双佳人的模样,让朴兴秀看着,却只觉得心酸难抑。
笑着于人群中穿梭而过,他敏捷地错步,来到偏僻的角落独自坐下。遥遥望着不远处的一对伉俪,原本微端的面部肌肉彻底松弛下来,略显脱力的肩膀也塌落而下,拥挤栖身在座椅之上的,也就成了那一滩疲倦与怅然的精神。
不由得,几日前与姐姐的对话便自脑海中跃然而出——
“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在查当年那件事……”
话一出口,他便察觉到对面那人霎时停顿的动作,朴智秀垂着眼睑,不曾抬头看他,却是不多时就放弃了隐瞒。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增加你的心理负担。我想去做这件事,是因为我不甘心,那么多可搜查的线索被弃置一边,有可能存在的犯人至今依旧是自由身……好像一场火,烧了就是烧了,烧完了,剩一把灰烬赔上一身遗憾就罢了……有这么便宜的事吗?”女人嗤笑的脸分明藏了几分狠戾,衬着眼底的光也像有了灼然恨意,朴兴秀心下一沉,竟连开口也变得艰难晦涩。
“可是……”他该是想要反驳什么,却突然发觉自己颠倒的立场。他又有何理由,去质疑姐姐口中于情于理的说辞。
“别跟我说什么事故,电线老化引起短路?那是理由吗?怎么就偏偏在那时候出了事……”未曾察觉他的挣扎与异样,朴智秀强硬地侧了侧头,视线也渐渐凝固于空中一点,突自率先驳斥起令她心有不甘拒绝听信的结论。
“……那为了这件事决定和君昊哥结婚,就甘心了吗?”
夹杂着浓浓恨意的迷惘与执拗,这样的爱情,又能沦为怎样的下场。朴兴秀心疼她故作坚强的姿态,为了一场悲剧投入一生交付,无论怎么看也像一道毫无正解的题。
“我和他之间,当然不可能没有爱情。只是有时候,光用爱情去维系一段婚姻几乎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吗,爱与目的,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两样东西。只要在爱着,就会有目的。而为了目的,也可以选择去爱。它们是不相悖的。”朴智秀此时才抬起眼来,随着出口的话语投来的目光有着入木三分的力道,让他听着那字字句句埋下的警醒,转瞬就撼动起心间依存的信念。
“将目的掺入爱里,不会被排斥,反倒会相互兼容。因为不论是爱还是目的,都有自私的一面。而我们人都是自私的,所以才会……不择手段地去爱。”
那句话像叹息,自肺腑挣脱,徘徊在空中,久久不愿离去。
“……”
是这样吗。
人与人之间的爱,和目的单纯地相互依偎,却又为目的而现尽肮脏私利。
最终,也只是一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厮杀吗。
——
他坐在喧闹之中,独自沉浸在寂静的荒原里。出神的双眸失了凝结的光,只是怔然望着远方。心中的情与意,却是在剧烈的化学反应中翻滚沸腾。
那关于“爱与目的”的言论弥留的阴霾迟迟挥之不去,盘旋在他周身映射他的内心,让他不得逃避地去反省自我。
那一刻他只想到一个人。
那人纤长的身形渐次清晰的时候,面是洁白无瑕的美好模样,微扬的嘴角翘着桃花,一路温顺爬上鼻尖,就藏入那眼角的泪痣之后,点缀着柔和的眉,连细碎的额发都彰显出一片暖意。
这分明像极春风,却被夏季肆虐的阳毁了原本的轻与柔。
那簌簌颤动的火若隐若现在那人身前,便遮挡了他原本努力眺望的眼。
他对高南舜,该是怎样的一番心思。
这对他来说,始终是一道无解的谜。
因旧日情裂与过往遗怨衍生而出的恨意带着复杂凌乱的杂质,在他每每用辛辣狠戾的态度睨视高南舜的时候,都于心底拼尽全力地将他劝回。到了头,却演变成他对那人绝望而又极端的霸道与占有。
因爱生恨有源,因恨生爱何来?
他一边恨着,又像在一边爱着。
也许是爱恨交织,最终促成了如今一塌糊涂的混乱局面。然而他却不愿承认,更加谈不上面对。如今他与高南舜既亲昵又相伤的缱绻境地,很大程度因他而致,他却不愿收拾残局。
他又是带着怎样的目的,打着看似如爱般的幌子,强行入驻到那人旁侧。
自己不愿开口,却又洗劫着对方的情有独钟。
为了更重的报复,更极限的绝地反击吗,他问自己。
可惜答案寥寥无几。
而朴智秀的一番话与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决然愈发将他推至悬崖边缘。叫他望着姐姐宛若审视的目光,便不禁厌恶起自己这不经意间趋于倒戈相向的心。
在朴智秀一鼓作气衔住恨意的尾巴向前勇进的时刻,他如何做得出却步后退的事。
即便恨不得高南舜,他也始终爱不得他。
进退维谷,也不过如此。
临至夜晚的酒席上,朴兴秀被强行灌了几杯酒,却最终凭借尚未毕业的借口逃离了杯盘狼藉醉意酣然的晚宴,拖着乏力的步子走到酒店门外,他随意找了花坛一侧的台阶便曲膝坐下。
西装外套被他不耐地脱下,攥在手里也不去管难看的褶皱,就连领带也被松垮地抻开来。他一改白日的整齐,随性不羁地坐在那里,倒是有了几分狼狈又潇洒的气息。
然而他从未曾顾及身边可能出现又再次消失的路人,只是低头执着地望着掌中散发微芒的手机,平静的面容也被荧光映得神秘莫测。
拇指在屏幕上快速移动着,半晌又逐渐归于静止。片刻的犹豫后,他终究还是按下了发送键,那清晰明了的一句话,便具化成了对话框中难抑的一抹情不自禁——
[我想见你。]
当那人气喘吁吁地赶到他面前,起伏的胸膛颠簸着急促的呼吸,满载着夏夜里特有的风尘仆仆,他却是在目不转睛地垂首望着他的。繁星装在那人眸底,一不小心倾泻而下,就淌成了漫天星河。
朴兴秀仰视着他,拿着西装外套的手蓦然攥紧,心间犹若埋下暮鼓晨钟,狠狠撞击过后剩下一轮又一轮扩散开来的震颤。
酒店灯火通明的掩映下,身后言笑晏晏的喧嚣也逐渐远去了。
留下心跳作背景,交织出深夜寂静。
而那一幕烙在心头,就不再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