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炭一样灼烧自己》月慕

19、帧十九 波动

　　那人侧身站着，曲起的膝盖让他自身的高度顿时矮了几分。两人紧密挨着的地方是裸露的胳臂，朴兴秀的小臂贴在高南舜自校服短袖袖口延伸而出的臂肘之上，他不愿矮下身去，便不得已迫使自己做着费力弯曲脖颈的差事。用力低垂的视线落向两人的脚边，偏偏执拗着不愿去应和身侧那人目不转睛的注视。
　　他总是在这不经意的时刻觉察到那人搁置在心底的所谓爱情的念想，却摆不出如何真挚不避的姿态去给予一次正式剖白。——对于情感一事他开始觉得言语也变晦涩，倒是在那人说了爱他的话之后。
　　好像就此便逊色了几分。这样想着的时候朴兴秀不禁皱起眉来，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试图捕捉足以脱离这狭窄境地的时机，高南舜近在咫尺的吐息也被他尽力屏蔽了去。

　　被困在仓库内的事实一经落实，朴兴秀抓着铁门的把手，明知徒劳依旧泄恨一般用力推动了两下，最终还是站在原地失了挣扎的欲望。他不愿转身面对同他一并沦入这地步的人，便一言不发地面对着尘埃满溢的仓库角落静静站着。仔细想想落得这下场的原因之一便是高南舜强迫他选择了躲避，可现在他却连责备的念头也懒于牵动。
　　沉默毫不客气地四下传播，一时倒真的像只身一人的独处似的。高南舜不知在想些什么，站在他身后不曾发出声响也不曾采取任何措施。持续时间一长，朴兴秀反而最先维持不住这份镇定，故作不经意地偏过头去，就不偏不倚地撞进那人带着几分不明意味的视线之中，叫他心头霎时惊跳，竟觉得那目光里流露出了复杂和酸楚。

　　“抽烟加逃考，你不知道处分期间再次被抓就会加重处罚吗？这可是无条件强制转学啊。”他尚未稳住心神，高南舜却蓦然打破了这静默，平静地开了口。
　　朴兴秀眉峰一耸，下一秒便啧叹出声，不耐烦的情绪写在脸上一目了然。他垂下眸不去看对面人的脸，伴随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的动作吐出的，是犹如气音般暗哑的搪塞：“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还是闭上嘴少说点话吧。”

　　“对不起。”
　　“……”抽出香烟的手指略略停顿，低垂的眼睫猝然一颤，朴兴秀沉默半秒，再扔出的话已经没了之前的躲闪退避，反倒生出几分钝重的力度。“我让你闭嘴了吧？我就当作没听到。”
　　“我早该说出来的……”高南舜微微阖眸，转瞬却又抬起眼睑，下唇遗留下来的齿痕清楚彰显着这番话在他腹中停留的时间之久，只不过此时此刻却不再吝啬于表达了：“很多该说给你听的，我都死死埋在心底，恨不能把它们藏得再深一点……那是个失误，这句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我知道！我说我知道是失误！”厉声打断那些话语的是另一道更加急躁而气息不稳的声线，朴兴秀把全部的忍耐挤压在眉间，几乎就要留不住那最后的镇静：“给我闭嘴！”

　　有些话，不出口便永远保留着任人选择自欺的余地，而一旦出了口，若要装作未曾听闻，反倒成了真正的自欺欺人。

　　“可那也是我的错啊，这两年来从来没有饶过我的错误……”涌至喉间的言语无法做出力挽狂澜的事，伴着哽咽的音调踉跄着发出求救也只是对昔日的忏悔。高南舜的目光钉在朴兴秀的脸上，眼眶便不由胀得通红：“我错了。”
　　“是失误，还是你的错，会有什么不同。”这本不是他想参与的话题，尽力躲闪仍旧被追到如今这一步。朴兴秀觉得乏力，然而环境使然却也只得陪他接续不愿谈及的主题。
　　“所以说，什么都不会变。这不是努力就会改变的事情——对不起了，臭小子。”用那一字一句做着呕心沥血的剖白，好像这世界此时此刻才给了他倾诉的机会。高南舜再无力控制徘徊于脆弱边缘的情绪，徒劳地靠近了朴兴秀两步，却又被那人眼中溢出的恼怒之火逼得不敢伸出渴望触碰他手臂的右手，只不过嘴边仓促而混乱的话语，却是一直在持续着：“我、我要愧疚死了。那时我躲在家里，我根本没办法面对自己做的事，我、我不敢去见你……我没想到妈妈竟然会来家里找我，她甚至没有过多的责备我，只是安慰我，劝我去医院看你……我没办法形容那时的心情，我以为事情会有转机，原谅不会那么难以得到，可是……火灾发生的时候我想要保护妈妈想要努力求生，但是失败了——我失败了啊，失去意识之前，我以为自己就要这样结束了，然而最后醒来的却是我……我真的宁愿死掉，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宁愿自己死掉的……让我如何面对你……”

　　那些昔日的伤痕被掩盖在时光的薄被之下，小心翼翼地掩藏着不敢打搅表层的完好无损。他看起来像是从回忆中走出的挺拔如昔温润无声的少年，却是在内里藏着刀刀致命狠绝的血痕。
　　而对另一个男孩的爱，又温柔，又残忍。
　　沉寂在命运长河中，寻不见栖息的岸。

　　“除了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足够……”
　　青筋暴起的手猛然攀上高南舜的衣领，紧紧攥住便施力揪了过去。因这突发的动作，高南舜未道完的话也被拦腰截断，步伐不稳地前倾一步，他下意识抓住朴兴秀的手臂试图保持平衡。眼底有光终究盛不住心头被揭开的痛楚，即刻便有透明的液体顺着颊边淌落下来。
　　“闭嘴！混蛋！”
　　他听到那人怒极的吼声，闯过耳畔叫他的脑中嗡嗡作响。
　　“没错，你这家伙！我无数次都在想为什么那天死掉的不是你！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这一切从最开始就不会发生，你要怎么偿还？你怎么偿还得了？！”

　　阵阵酸痛与滚滚悔恨糅合在一起搅在心底，几乎令朴兴秀站立不稳，好似唯有用尽全力攥紧那人，他才能够勉强维持奄奄一息的思绪不让所有的混乱蜂拥而出。
　　看着那人近在咫尺的泪流双眸，有异样的悸动在心底呼唤着新生。朴兴秀瞳孔猛地收缩，视线有着要在那人脸上刻出沟壑一般的力道，最终竟刹不住俯首下去的冲动，猛力咬在了高南舜紧闭的唇边。
　　有丝丝血腥味若有似无地渗透而来的时候，他才觉得心尖的沉重轻了一分。
　　那像是一个吻，却埋葬了他连日以来积压多时的燥郁与压抑。

　　朴兴秀盯着眼前那双写满讶异的晶亮双眸，细细观摩着那人眼底弥留的红晕，他突然就觉得，悲哀，怕是也莫过于此了罢。
　　要他向何处去哭诉，往日一切的遗憾，都是无法挽回的，没有任何人能够为他们的过错买单。高南舜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些斑驳的曾经，叫他数次埋怨数次厌烦却又偏偏无法舍弃。
　　恨他？怎么可能不恨。
　　可若只是单纯的恨，又如何能走到如今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
　　说穿了，只怪他自己无能，做不到宽恕，却也无力自我救赎。

　　颈间的压力松弛的瞬间，他们的距离也恢复了之前的平衡。只是因那突如其来的一枚“吻”带来的刺激，高南舜迟迟无法从心底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保持着木讷的神情立了许久，他才渐渐找回了目光的焦点，落到朴兴秀脸上的时候，却只见到那人面无表情的冷峻神色。
　　上一刻胸腔内被点燃的怦然心动，转瞬便熄灭成了零落的火星。高南舜垂了眼睫，神情霎时黯淡下来。他倒退两步，颓然缓缓坐倒在布满尘埃的废弃座椅之上，盯着略显肮脏的地板，恍然间出了神。
　　沉默伺机而动，霸占了整个空间而不知疲惫。朴兴秀点起一支烟，那烟雾袅袅上升，很快便弥漫开来，夏季的风传不进狭小的仓库，那烟雾便只得在这有限的空间内盘旋，再悠闲地飘向高处唯一的窗口。
　　不知过了多久，再有声音打破这片心照不宣的沉寂时，朴兴秀点燃的第一根烟已经燃至尽头。

　　“太痛苦了。”高南舜的声音有种脱力之后的疲倦感，喃喃着自嘲的话，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周身那无限的虚空。朴兴秀靠在一边的立柜旁，偏头望了望他，很快又重新低下头去，盯着指间仅剩的烟头沉默不语。
　　“最初我怕你为了踢球，扔下我去首尔。之后怕你因为我毁了你的梦想而彻底厌弃我，后来又发生了那样无法挽回的事，我觉得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了，你定然是不会有原谅我的可能了……就连原谅两个字，也是我羞于启齿的……”
　　“……”
　　“我究竟是有多可悲呢……每日每日活在恐慌与自我厌恶中，那样煎熬着，找不到出路甚至觉得连活着也是不该的……”
　　“……别说了。”
　　“你不会知道那些日子我有多想你……”
　　“……”
　　“我知道，这些都是我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我说别说了！”用力将手中的烟头扔掷在地上，朴兴秀厉声喝道。

　　高南舜的话仿佛一句句砸落在他心上，字字凿出坑洼的缺口，叫他疼，却又呼不得痛。听了那些话，他只会情不自禁开始责怪自己。而那些逼迫自己拒绝原谅、拒绝拉回对方的决绝，便会开始摇摇欲坠。正因为他不敢去释怀，所以才逼着自己时刻避着、躲着，不敢去看高南舜盛着爱意的眸。
　　有着那样的过往，叫他如何心安理得地选择饶恕与接纳。
　　他只是突然发觉，被自己恨着的人绝望地爱着，真是一场悲戚而又难以回头的长途跋涉。
　　步履维艰，却又无法止步不前。

　　他们在窒息中对望着，一切话语悉数禁锢在不言之中，却又彼此心知肚明。
　　短暂的交锋搞得双方伤痕累累。爱情像是甜蜜又酸痛的惩罚，在孤军奋战中奢求获取征服对方的权力，却在次次角逐之中甘拜下风。
　　只因一个爱字，就已然输得一塌糊涂。爱情里，仅有的两个人之间的战争里，双方都是输家。
　　输到倾家荡产，却依旧甘之如饴。
　　而在炎炎夏日之中的幽凉仓库内遗留下来的，唯有那孤零零躺落在地板上的烟头，匆匆燃着一整个夏天即将到来的重重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