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炭一样灼烧自己》月慕

17、帧十七 难尽

　　夜幕四合，马路上的行车川流不息，此起彼伏的霓虹灯光亮成一条流动的河，从容不迫地点缀在城市的楼宇之间。夏季的夜风带着植物清香与泥土的气息，混合在空气中，吸入肺腑便是一股舒缓的惬意。然而朴兴秀却无暇与这夜晚分享一丝一毫的悠然恬淡，他一人踏在回家的路上，身影藏匿在车灯光芒与黑夜昏暗之中时隐时现，有刺眼的灯光一晃而过，不经意间便映照出他满脸迷茫失措的神情，恍然若梦的回忆笼罩着他，叫他全然无力分心去感受其他。
　　始终颤抖着不曾停歇的眸光点亮了他的脸，可那神色分明是沉重的。朴兴秀的灵魂像被捕猎在不久前他离开的那个地方，拉扯着走在这条路上的也只不过是这一副看似坚韧不屈的躯壳。

　　只因一句话，他便心乱如麻。此时此刻在心底翻滚着的，全是那个人离去前泪流满面的脸孔。
　　高南舜望着他，缓缓脱口而出的话语，敲打在他耳边，刹那间凝滞了他胸腔之下蓬勃的跳动。那戛然而止的短暂一秒，却足以漫长过一个世纪的时光迁徙。

　　【我抛弃的，不是学校……是你啊，臭小子。】

　　这句话给予他的冲击，犹如当头棒喝，叫他动弹不得。那表达着在乎他的话，时隔多日，竟散发着比高南舜当初的告白更加浓烈的情愫与渴盼，铺天盖地滚滚而来，霎时间吞噬了他。
　　让他好生记着，有这样一个人在爱着他，容不得他忘却这份情。
　　那瞬时所有感官一并叫嚣着，挣扎着，叫他明白了什么，又分明愈加混乱了。只是在所有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冲刷着高耸入云的防御城墙时，他感到有什么震动了他的胸腔，然后那墙体便皲裂开来，有了足够被其趁虚而入的缺口，任由奔腾怒吼的洪流破空而来，整片心田须臾间便化为一派汪洋大海。

　　而他迷失在了其中。
　　彻彻底底，不容置喙。

　　他对高南舜的情感宛如被注入浓黑墨汁的清水，本就不复清澈的液体又被持续添加着千奇百怪的种种药剂，一层又一层加注着渲染，直至再分辨不出任何色彩，他便因这份浑浊乱了心智。
　　怨恨猖狂地作了主，却又被迫承接着心痛、苦闷与那时刻沸腾着的焦躁不安，让他急需宣泄而不得，舍身而去又难忘。
　　百般煎熬作祟，扬着得意的笑在他面前嚣张的呼啸而过，让他无力还击那嘲讽，说不出自我辩护的话，最终也只能一同笑了自己的狼狈模样。

　　高南舜拒绝了郑老师的挽留，一连多日不再靠近学校分毫，有同学询问的信息与电话显示在手机屏幕上，被他一一翻阅后毫不留情地选择了删除。决绝不够绝，不舍仍在动，他唯有做到与学校所处的世界彻底隔绝，才能逼迫自己对如今的生活习以为常。
　　多份兼职填充着全部日常生活的时间空隙，叫他无暇分神其他。只是凝神专注于忙碌之中的思绪，总会在片刻的恍惚中飘然远去。高南舜身体上做着事，心间遐思却早已徜徉至遥遥无期的往日他处。被深深镌刻于回忆之中的那张脸庞，总是趁他不备偷袭他的思想，带着叫他魂不守舍的毒瘾，一次又一次作着侵扰他生活的事。

　　又一次在加油站打工时因分神而造成账目混乱的高南舜，最终还是被老板粗鲁地推搡着胸膛骂着不客气的话语忍无可忍地解雇掉，他被迫脱下了身穿的工作服装，望着中年男人气愤离去的背影，却迟迟立在原地没有动作。
　　那一刻他只是在怀念曾经。与朴兴秀嚣张跋扈的旧日，彼此伤害的年月，重逢之后却又相互折磨的今昔，全部回忆交织成网，密密麻麻在心底驻扎。不留给他任何喘息的空间，生生断了他遗忘的念头。该怎么忘，怎么能忘，又怎么忘得了。

　　那离别前的惊鸿一瞥，朴兴秀因他的话语而震惊在原地的神色，悄无声息覆盖住他脑海中的画面，转身牵起夜幕俯身压来，叫他眼前只剩那人颤动的眸，专注而炙热，笼罩在他身上，成为独属于他的存在。
　　心底蓦然一痛，高南舜知道，那一切过往已如云烟过隙，再不容他与之发生任何纠葛。逝去的东西毕竟回天乏术，人们徒然抱着念念不忘的脆弱情绪去挽留不舍，便永远也无法走出昨日阴云。

　　孤身一人茫然游荡穿梭于人群之中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沦为寂寞的囚徒。

　　有狭长的人影半掩于夜色与灯光之中，生着模糊而朦胧的光晕，看不真切。高南舜向前迈动的脚步渐渐放得轻缓下来，最终停在了原地。他垂眸望去，两人的影子以倾斜的对角悄无声息地靠近着，重叠的部分黑得浓郁，像夜间漆黑灌溉滋养的植物，在这暧昧丛生的时刻心无旁骛地绽放着。
　　“你……怎么来了。”那人站立在原地的模样，分明显露着赋予他的等待之心。高南舜猜不出这等待跨越了多么漫长的时间，见朴兴秀迟迟不愿开口，他也无力去试探对方的心意，便只得讷讷地说着询问的话。
　　“回学校吧。”
　　“……”
　　“回学校，听到了没？”朴兴秀的声音像紧绷的钢琴线，莫名的压抑与烦躁被收拢在那紧绷之中，叫高南舜盯着他眉宇间的暗影却无法出声回应。

　　见高南舜久不言语，朴兴秀直起倚靠在墙的身子，向前两步靠近了他。灯光在他脸上晦明变幻着，轻浮地扫过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有凌厉的光在他眼底摇曳着，高南舜迎着那光怔然地望着他，猝然升起的情绪在胸腔内鼓噪起来。想念消耗过多，当这熟悉的面孔再次填满他的视野，无声蔓延开来的悸动与欣悦几乎让他的心跳犹如脱缰野马般奔驰而去。
　　迟来的挽留，让他悲喜交加。可下一秒，那曾允诺对方将心爱之物抛弃以作抵偿的事实突兀地翻涌过心头，瞬间便让那即将燎原的希望之火悉数灭尽。

　　高南舜垂眸错开同那人持续过久的对视，喉结轻微滚动，犹豫了片刻，不愿轻易吐出的话语还是从口中落寞地钻出：“我答应了你，就不会再做反悔的事。”那是他唯一能够给予朴兴秀的诺言，已经负债累累的他，怎能再做出失言的事。更何况，让朴兴秀的生活被暗沉与糟糕的心情填满，并非他渴望流连在他身侧的初衷。

　　“呵，这次你倒是很信守承诺啊。”
　　“所以说，我不会回去的。”
　　“……”

　　长时间与他为伍的揪心痛楚再次席卷而来，但他想着要漂亮地离去，便提起嘴角强迫自己勾画出一个淡然自若的笑，他不敢看面前的人，怕只一眼就可将他眼底泛着红晕的难忘与不舍统统暴露在月光之下。高南舜轻阖双眼，藏在口袋中的双拳紧攥的力道让他浑身紧绷。他决意要走，随即便动了脚步，然而错身即将离开的前一秒，猛然伸来的手掌毫不留情地钳住了他的手臂，那力道几乎带了毁灭般的激烈韵味，紧紧贴服在他皮肤之上的根本不是体温，是那张狂的火。

　　“你不是说，让我向你一一讨还回来吗？”朴兴秀的声音在耳边缓慢的、一字一顿地碾压而过，带着隐忍和陌生的气息，叫他心生迷惑，看不清那人的心，只得傻瓜般回望。朴兴秀的目光钉在他身上，指间的力道还在不知休止地增加，“既然要让我折磨你，就回学校来。”
　　“你又一次逃跑了，让我如何把一切讨还回来？”
　　“……”高南舜几欲开口，才发现自己无言以对。胶着的视线在这神秘莫测的夜晚被暗生的火焰熨烫着，充盈着他的心，连接着呼吸间急促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喜悦着。

　　“别想再次逃跑，我们之间的事，没那么容易被丢掉。”
　　朴兴秀说完这句话，倏地松了桎梏在他手臂上的力道，却又藕断丝连地将那炙热的温度残留在他的皮肤间，不管不顾霸道地渗透，直直滚过血液烫伤了他的心。

　　有懵懂的飞蛾萦绕在街边昏黄的路灯周侧，兜兜转转非死不愿离去。
　　那光芒将它们的影子偷窃，丢掷在水泥地面上晃动成模糊的光晕。
　　高南舜看着它们，便觉得所谓飞蛾扑火，大概讲得就是如他这般的执迷不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