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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帧十五 郁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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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个你不去学校的理由。”姐姐这样质问他的时候,朴兴秀沉默许久,才似不情不愿的开口:“不想再和高南舜纠缠不清。”
“……”朴智秀默契地融入到了他的沉默之中,半晌才僵着声音、犹如喉中硌着物什,干涩地说道:“你如果真的放下了一个人,便不会再轻易被他影响。”
“要扔就真正的扔掉,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不要再飘飘晃晃了。”姐姐望着他,眼中是不容置喙的审视与催促:“别辜负了妈妈的期望,朴兴秀。”
心中的烦思愁绪混乱作一团,打着纠缠不清的死结,耍弄着他试图整理一切自我解救的手指,让他掉进那如圈套一般又黏腻,又湿冷,浑浑噩噩,不见天日的现实。
偏偏有些人,逃不开,躲不掉。
此时此刻倒像是所有人都在帮着那人,逼得自己连逃避都沦落为无处可躲的狼狈模样。
朴兴秀坚持不去学校,其实也没有人能够真正逆了他的意志,腿长在他身上,迈出哪一步都无关他人。只是身边的环境使然,令他即便将那叫人心烦意乱的麻烦事抛诸脑后,也总有锲而不舍的劝言自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滚来,竟在无声无息间给了他四面楚歌的境地。
这直让他觉得哭笑不得。好似人的劣根性,尚且弥留时置若罔闻,而一旦有所消逝,才幡然醒悟苦苦追寻。离开之前人人见他都要给予三两句大义凛然的逼问,好像他和高南舜多年前的纠葛会是他们用来感动自己的全部筹码,望着他的眼神除了责怪便是遗憾。现在他选择干脆地抽身而退,那些无声的奚落却又转瞬变为坚持不懈的挽留。
而此时此刻,即使矛盾重重,朴兴秀也依然无法自欺,那令他走入如今这一尴尬的、倦人的、无可释放的死巷的人——高南舜仍旧牵绊着他,叫他想忘而不能忘,只得默默等着一切冥冥注定又或事在人为的命运。
离校在外的几日,朴兴秀倒也没有多么清闲而无所事事。他用有限的时间接了足以填满他全部日常的兼职,依旧早出晚归保持着以往在校的生物钟规律,一心指望让这忙碌填充替代他生活中所有胡思乱想的缝隙,好叫记忆别再频频回首,别再时时回响。
快递兼职结束之后,朴兴秀和负责人打过招呼,走到一边脱下了送货员的制服,刚刚拿起放置在旁的外套,就有持续不停的震动隔着布料传递到他的腿上。手机亮起的屏幕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姓名映入视线之内,朴兴秀皱眉望着,那一天之内超过10次以上显示出的同一个名字,叫他看着就觉得烦躁不堪。
“啧。”他绷着下颌,沉默半晌由唇边碰出一个单调而躁闷的音节,随着滑过拒接键的指腹急促地跌进了寂静的空气。
于是在距离家门不远处被等待在街边的人劈手拦下时,朴兴秀也并未有多少惊讶的神色。双手揣在裤子口袋中,他平静地望着眼前身着校服的高南舜,耐着性子等待对方率先开口。
“我有话和你说。”
暮色四合,昏黄路灯不约而同睁开双眼,一路徜徉着映亮夜晚的舞台。他们走过四下无声的街道,一前一后的人影拖曳着滑过水泥路面。属于夏日的潮湿而蕴藏生命力的夜间空气过滤了白日的燥热,却依旧抚不平某些人心底毫不温顺的焦躁不安。
朴兴秀在小区公园的沙地前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身后一言不发的高南舜。见那人迟迟不愿说些什么,他便不再顾忌地开了口:“少打点电话啊臭小子,快被你烦死了。”
“你真的不来学校吗?”高南舜抿了抿下唇,目光钉在他的眼中不再有半分偏移。
“不去。干什么,你跑来就为了说这个?”朴兴秀不愿听这人千篇一律毫不新鲜的劝说,蹙着眉忍住径直转身离去的欲望,盯着他眉眼间的踌躇反击道。
“去学校吧,旷课太久就真的要被开除了……”有些话不知如何拼凑才得以映照心中期盼,当满心希冀的重量压过那语言的分量,一切诉说便也不再使人心存信心。他只能苍白的,憔悴的重复着那些同样孱弱不堪的话。
“那就直接被开除好了。你别再说这些废话,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够了。”高南舜那一脸苦口婆心的低落模样简直让他忍无可忍,朴兴秀语气不善地丢下两句话,转身就要毫不留恋地离开。
迈出的步伐尚未来得及交替,就有更为凌乱的脚步声在后方响起。未曾留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身后径直扑来的力道拽住他的衣领,于跌跌撞撞的旋转中就将他压制到了一旁的攀爬架前。高南舜攥紧他的衣襟,抬头逼视着他的目光深深刻骨了三分,一点一点捻着泫而欲泣的神情望着他,望着他,话语咬在唇边也变成近在咫尺的痛苦呐喊——
“你这家伙!为什么要躲?恨我怨我的话就留下来折磨我!这样逃跑算什么!”
带着往日针刺的字眼一经入耳,就仿佛烫伤了他的软肋。朴兴秀猛得一抖,擒住那人的双臂就是凶狠的一摔,干净利落地卸下了高南舜停留在他胸前的双拳,燃起火焰的痛斥夹杂在心底喷涌而出的燥怒中向着眼前的人狂狷而去。
“是啊,逃跑!”朴兴秀瞪着他,禁不住颤抖的眸子流淌着积累成荒的伤痛:“你也会说这种话,你他妈当初逃跑的时候让我朝谁去喊?!”
高南舜喉中一哽,忍不住痛上心头。他错了,输了,败得一塌糊涂。只要回忆不死,他就永远在欠着。即便他不想偿还那令他们无法脱离彼此桎梏的情分,即便他怀着最隐秘而不敢言明的卑微庆幸去感谢这命运的耍弄令他们永远逃不开对方的身影,这份浓烈呛鼻的愧疚与心痛也叫他不得不反省一切,孤注一掷地陪他怨恨着自己。高南舜在无力承重的恍然中眨了眨眼,抽动的鼻翼收不住酸涩的热流,嘴角颤动半秒,终究还是低下头去:“我……所以让你现在留下来,把我欠你的,一一都讨还回来。”
“讨还?你还得起吗?别说得这么轻松,你几乎毁了我的所有……我的腿,足球,还有……妈妈,和我唯一的朋友。”那是他多年不敢重新涉足的领域,深深镌刻着的,是他曾以为怀抱的天堂。而如今这一片狼藉废墟,都是他最绚烂的昔日,最夺目的昔日,最遥不可及而又与世长辞的昔日。朴兴秀想哭,却无法发出半声抽噎:“你夺走了这一切……做不到直接掐死你,已经算是我最大的失败了。”
“兴秀啊……”高南舜唤着他,像无数个曾经的岁月中靠在他耳边,温柔叫醒沉入慵懒时光之中昏昏欲睡的他那样——唤着他。
“我能怎么办,看着你我只能——我真的开心不起来……”话语藏不住伤悲,连声音都徒有一腔热血。他念着那心中凄怆,竟只有无语凝噎。唤不回的旧日无声凋零,叫不醒的明天泣涕连连。人生,实在太顾此失彼了。
“对不起,我……所有的事,我都对不起你。”想要抬手触碰他的勇气也随空中星芒悄然阖眸,高南舜半悬起的手抖了抖,终是瘫软地垂落到身畔,寂寥成风中孤苦无依的痛失所爱。他爱的,统统在寄恨于他。
留不住,算不出,遗失的流年。
“我不想听这些……你要的,我给不了,而我要的,也早就被你丢掉了。”那人最后留下的话语,尾声弥漫进静默不语的灯光之中,伴着他萧索的背影渐渐远去。
这景象掏空了留下的人胸腔内仅剩的余温,却给了他战战兢兢无声抽泣的脆弱不堪。高南舜独自在原地立着,心酸地咀嚼起那不堪回首的遥遥过往。
——
多年前的那一日,怕是封存在了朴兴秀回忆的最深层,掩埋了无数昼夜不敢轻易触碰。那一日短暂的时间也被涂抹了铺天盖地的残阳血色,流淌下来的,全是混着刺目鲜血的滚滚泪水。
一场火灾点燃了入夜前黄昏时刻无辜而懵懂的整片苍穹,叫那云也惊慌失措无处躲藏,悉数染成悲壮的色调。簌簌烈火扭曲了冬日寒冰刺骨的空气,热浪漫不经心、又破釜沉舟的,慢慢将绝望的绳圈套在他的颈上。那一片火红朴兴秀不曾亲眼目睹,却可以想象那场毁灭风情万种的姿态,它分明用那样不留余地的残忍夺去了他的母亲,拒绝他事后一切追悔,与时间同流合污,将尚在病榻之上苦痛不堪的他狠狠压在天崩地裂般的噩耗中不容翻身。
那世上将他哺育又领他走过生活纵横沟壑的妇人,就这样葬身于一片火海之中。
而被她护在身下因此得以踉跄着走回这世间的人,竟然是高南舜。
那人的生连着他母亲的死,不明不白不清不楚,还未待他宽恕这一切突如其来的破坏与侵略,那痛苦的源泉同时也是独留的希冀便弃了他而去,恶狠狠地,不容辩驳地,毫不留情地离他而去。
他就只剩下暗无天日的活着。
又腐坏,又黯淡,苟延残喘,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