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炭一样灼烧自己》月慕

12、帧十二 留白

　　这昼夜的交界处，有着叫人生了恻隐之心的迷惑。还尚未看清对方眸中或许藏有的些许动容，就被时间漫不经心地推开。这个夏天姗姗来迟的黑夜向着天色摔打铅墨，一不小心就将某些暗潮涌动遮了去。

　　遮住那一句。

　　说爱我的话。

　　他失了言语的能力。像是被赋予他口舌的神轻易收回了回应某些私语的权利。他也不急着说些什么，那一句倾听就已消磨了太多精神。

　　胸腔被什么共鸣震颤着，淅淅沥沥盖过了耳边外界的声响。他动了动脚，被烫了双目不忍去看对面的人，却在视线企图游弋的下一秒情不自禁去回望。

　　空气中有新翻泥土的味道，渗透在每一粒分子中悬浮着游动。朴兴秀呼吸缓慢下来，越来越狭窄到最后不由按死在了心肺之下。

　　这是他要的结果吗，那么理应被圈划在他所能够预料的信息之内，他应该表现得更加胸有成竹，但是却偏偏乱了阵脚，被扰了心绪。

　　接到高南舜言之凿凿的一句告白，于他是全然意外的事。

　　朴兴秀丝毫未能揣测到高南舜这样的大胆，竟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刻不计后果地带着那样的话跑来袭击他。而他还来不及抓紧任何有可能给他暗示的思维，高南舜就已经收回了任他回味那爱语的机会。

　　那人上前两步，在他身边错肩而立。缀着泪痣的半面脸颊朝着他，却是眉睫低垂着瞥向不知名的角落，迟迟不愿予他此时此刻本应无限泛滥的独一注视。

　　“我只是……不想再骗自己。”

　　“也不想骗你。”

　　这人可真是狡猾呢。自顾自说着类似甜言蜜语的话，却丝毫不去理会他所怀揣的立场与心思。

　　朴兴秀低头看着两个人的影子，斑斑驳驳着被巷尾路灯巧妙地涂抹修改，竟有了一丝相依相偎般的意犹未尽。在旁人看来他们再寻常不过的交谈，却被他嚼出了一味太过危险的暧昧。那味道酸中添甜，又倒了些苦涩进去，混合在一起生出他们之间微妙骚动的距离。

　　高南舜之于他，该是一味药。

　　只是苦，唯有苦。

　　苦不堪言。

　　“你倒是真敢说……”

　　朴兴秀呵笑的声音中仿似夹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闷，高南舜疑心是自己的妄想混淆了判断，忍不住抬起眼睫偷偷去瞧。

　　那人蜿蜒流畅的侧颜线条一如既往地坚韧凌厉，浸润在夜色中也是撒落了金粉般的堂皇。

　　这一刻他的心才告诉他，他是真爱着眼前这人。

　　望着那双眉眼中不曾为谁停留的桀骜不羁，他第一次感谢时光的失职，没有叫那人如他一般搞得灵魂尽失。

　　朴兴秀站在那里，即使一切物是人非没有留给他任何侥幸的机会被宽恕，他也能看到那人挺拔如昔的影子，活在他面前，给了他前行的动力。

　　努力向前，抬起手，抓住那令他好生渴望的人。好像唯有拥有了那人的垂青，他才觉得自己得以从虚妄之中挣脱而出，回来这含情脉脉的世间。

　　渴求生了根，便吸着浓浓血水贪婪追求着滋养。被灌溉了的私心，是他迫切想留住那人的一夕顾盼。熠熠生辉的夜，冗长得像漫步走到了另一界宇宙。

　　“你该知道我怎么想……”

　　“我知道！”

　　那一声抢白爆发得仓促，不知夹杂了几层惊慌与胆战才冲口而出，高南舜望着他，又像在通过他望着瞧不见尽头寻不回归路的爱情，总归是一副被铺天盖地的悲戚涨满胸腔又或者仅被一丝轻描淡写的忧伤就折磨到气若游丝的憔悴模样，出神般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不要说。”

　　那一刻朴兴秀沉默了，再说不出任何。迎着高南舜落寞到水光潋滟的眸子，一刹那的恍神让他以为他在哭。

　　我怕你那一句关于否爱的话。

　　别动，别动爱。

　　我唯一残留的所有。

　　月色如水的夜晚，时间不曾顾惜他半分，令那秒针跳动在他心尖，不曾停歇地舞动着，生生逼迫着他醒悟某个姓名在心底挣扎呻吟的事实。叫他只许受着，而不容任何筋疲力竭的反抗。

　　朴兴秀翻过身，脸埋进枕头中隔绝了空气，胸腔内逐渐混沌一片的压抑气息也转移不了的，是他脑中那不断轮回重演的画面。

　　那人静立的身形，蠕动轻启的唇，挽住一掬夜灯闪烁的眼，望着他，望着他，缓缓侵袭而来，温柔似水又强悍如火，却分明更像一阵风，吹得他唯有双眸紧闭才得以保持镇定。
　　感受到窒息般痛楚的前一秒他才饶了自己，猛然侧过脸颊解放了被禁锢的呼吸，望着窗边月色的瞳孔却渐次散落成一片迷茫失色的黯然。

　　他忘不了那人说着那些独白时的模样。

　　因这不可遗忘，他已然退了太多步。

　　如今进退维谷的，绝非高南舜。

　　“嘶——”

　　有抽气声从不知名的角落冷然蹦出，在空荡无人的教室里扬起又被轻而易举地驱散。

　　捻住指尖轻抹了两下，有血液被晕染在伤口周侧，细长的缝隙显露出来，伴着里侧深切入内的肌理，丝丝缕缕的刺痛感接二连三地攀爬而上。高南舜沉默地瞧着，半晌终究还是烦躁地吐出一声重叹。

　　事事不如人意，简直让他生了逃避的懦夫之念。

　　又有血蠢蠢欲动着缓慢涌出，顺着厘米长的伤口争抢着撞入空气中好见天日。

　　他心下郁结，再也按捺不住般用力甩手驱赶那脏污的血迹，像是唯恐躲不开一般厌恶着显示脆弱的伤痕。

　　如他那般伤痕累累。

　　“你做什么呢。”一句问话抛来却丝毫不带有任何好奇，不动声色的疑问反倒仿若淡然的叙述，这般的说话方式也只有宋夏晶能够驾驭得了。高南舜头也没抬，只是停住了手下的动作，慢慢收拢了淌着血的手指。

　　“……”宋夏晶望着他，见他不应答倒也没什么愠色，却也不想就此作罢。刚刚靠近几步就顺势捕捉到他渗血的指间。“……男孩子还真是麻烦呢。”

　　悉悉窣窣的翻找声与轻曼的脚步声来回交叠着，在尚早的清晨空荡的教室内被无限延长放大。

　　高南舜这才抬头去看，宋夏景却已经站在他面前轻巧地俯视着他，对上他的视线便随意地扬了扬手中的创可贴，道出的话像是责怪却又莫名带了几分微妙的温柔笑意，他听不明白:“总是受伤，你们一向用这样的方法让女孩们去关心吗？”

　　“我还真没这个用意。”

　　“啧，真不会说好听的话。”

　　嘴角故作埋怨地轻撇着，却不见她神色中存有任何不满，女生微俯下身灵活而小心地动着手指，甚至出乎高南舜的意料添了轻吹伤口的动作。

　　他心里一紧，莫名开始感到煎熬，那指尖与指尖之间的触碰成了加重痛觉的罪魁祸首，他僵硬着手臂忍耐着那该死的伤口最后的处理。

　　“你很紧张？”

　　宋夏晶猛然抬起眼睑投来全然与漫不经心相背驰的目光时，他因这突如其来的过分亲密轻蹙双眉:“没有。”

　　“……”见他反驳后默然不语的神情，宋夏晶心下寂然，沉吟片刻便缓缓拉开了距离，却仍旧忍不住低声笑出，望着他的模样巧笑嫣然:“我开玩笑而已，你怎么反倒真的紧张了。”

　　他不语，撇开头不再看她，视线滑过空中轻盈一荡，不偏不倚就荡去远处那人静静伫立的身影之上，再不得移动半分。

　　朴兴秀站在那里，隔着几排桌椅与他两两相望，触手不可及的距离幻灭成纵横千里的沟壑。

　　只许眺望，却无力拥抱。

　　他心中渴求，别动往日今昔爱恋。

　　一朝触碰一朝尽碎。

　　多像他那——触不到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