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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卷一 长雨】4.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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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润第一次见大野智,其实只见到了对方袴下露出的脚尖。
彼时,他才7岁,正是不服气的年纪。以忍者的身份培养长大,接到任务说今后将要用性命保护皇子殿下,其实也是不太明白的。进入皇宫,穿过无数道曲折的长廊,被族内长辈带到大野智身边。他跪下来,鹦鹉学舌似的,作出效忠的宣誓。然后长辈的大手摁住他的后脑勺,前额被死死压在榻榻米上。他听见坐在对面、身份高贵的主人说出第一句话,声音很轻很含糊,没有半点想象中的威严。
然后他回家收拾行李,在洗脸水的倒影里,看到自己额头上榻榻米的纹路。
自那天起,松本润的人生就被决定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要做的,就是永远躲去暗处,全心全意的注视和守候着皇子殿下。
世间对皇家生活总有诸多猜想:酒池肉林、纸醉金迷。对于年幼的松本润而言,「皇子」这两个字便是神圣伟大的标志。进宫之前,他的小脑袋穷尽想象,觉得那一定是个接近于天国的地方。
可大野智的生活并不是这样。
诚然,殿下的身边围绕着十数名仆从,每日被精致的衣着和饮食陪伴。他住在一个很大很深的庭院里,要走很久,才能从入口到达寝室。庭院里有假山、水池和樱花林,观赏用的锦鲤一季一换;早晨起床,枕边总放着最合时令的花朵;随口说一句想吃什么,隔天便呈到餐桌上。
但这份应有尽有,像是有条件的。
殿下不能离开这里。
殿下的世界,就是从庭院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的距离。
年轻气盛的时候,大野智也曾掀翻摆满珍馐的餐桌,或一根一根掰断昂贵的画笔。他蹲在水池边,不顾衣摆被浸湿,长时间的往水里扔石子。松本润注视着这样的殿下,只觉得日光无限长,昨天与明天并没有不一样。
而后来,这份性子还是被磨掉了。
大野智开始喜欢歪歪斜斜的跌坐廊下,仰着脸,成日成日发呆。
「润…ちゃん?」
松本润就这样看着大野智。自己剪的乱七八糟的头发也好,圆润的面颊曲线也好,大笑时露出的八重齿也好…日渐平淡漠然的表情也好。那天,吃过简单的午饭后,大野智又摒散随从,孤身坐在长廊晒太阳。松本润藏在拐角的阴影中,突然,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有点黏糊糊的,也有点迟疑的。但确实…是他的名字。
!?
跟随大野智这些年,松本润从没见殿下对他的存在做出过反应。或许是早就忘记自己了吧,偶尔,他望着殿下的背影,也会这样想。随即发觉自己的想法实在不成规矩,连忙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寂寞抛去脑后。
可那天…
「润ちゃん?」
殿下又叫了一声。
松本润不敢让主人再等,弓着背低着头,一路跑至大野智面前,顺势跪倒。
初夏的风静静吹着,殿下浴衣底露出的脚,被阳光晒的发黑,只有系带遮住的地方,还有一条白。
「确实…是润ちゃん吧?」
「…是、智殿下…在下名叫松本润。」
***
船体剧烈的摇晃一下,松本润无声无息睁开眼睛。花几分钟时间确认过周边安全,他才翻身起来,拨亮枕边的鱼油蜡烛。船舱內只有很小的一扇窗,很难分辨白昼黑夜。他坐了一会儿,感觉有点饿,便准备去甲板上看看。
很久都没有做梦了…他也不明白,怎么自己突然回忆起那么多年的事情。
虽说身在异世界,松本润还是习惯于全副武装。细细打好绑腿,他拉开舱门,微苦的海水味道扑面而来。放眼望去,整片灰色海域就像是凝固了一般,即便理智上知道船正在不断前行,胶着苦闷的情绪仍旧很容易蔓延。
自樱井翔醒来,已经过了两周。
二宫和也遵守诺言,答应长老的隔日,就同另外三人谈妥计划,自告奋勇的再去了趟大船。以他的口才和心眼,说服「桃井」村不费吹灰之力;还令「桃井」村的那帮老人们感恩戴德,全心以为真的是天神下凡、专程来拯救他们。
自然,二宫一行才没有那么好心。
之所以给出战术、助「桃井」村争夺岛屿,也不过是为了尽快到达「薰」之岛,接近大野智殿下可能留在那里的痕迹。
改装战斗用的船只便花了好几天功夫;出发前往「薰」之岛,路途虽说不远,但也不近。还好据前方村民回报,由于小岛周围的漩涡,对方「鲸」村也只在周围盘旋,尚未登陆。一行四人被请上船,应付了全村的祈福仪式,便携上一队精锐,全速向小岛驶去。
开船总之是不归他们四人管的。重新打磨计划只用了不到半日时间,而后的几天里,他们也没有别的工作,只好无所事事起来。
走到船头,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正朝远处瞭望——他应当是负责情报收集的,松本润记得他的名字。
「斗真君、早上好。」
青年回头看了一眼,立刻立正:「松本大人!您早!」
「…是松润。」青年与他年龄相仿,松本实在接受不了这种尊敬。
「啊啊、好…松润。」斗真低头抿抿嘴,眼角堆出笑纹,「松润——早!」
「今天已经是我们出发的第三天了吧,怎么样?」
「嗯,就快到能看见‘薰’之岛的距离了,风平浪静的。比较奇怪的是,这片海域上居然完全没有发现‘鲸’村那边的船只。」
「根据之前的经验来看,他们会在海面下设置陷阱吧。」
「你说的对,等到距离再近些,就会安排人手下水去侦察了。」
「也好,」松本润上前几步,与斗真并肩,也望向远处,「其实越快越好。」
「松润很想去‘薰’之岛吗?」
「…是啊。」
他捏捏拳头。
「非常非常想。」
***
铅灰色的海平面,偶尔会有深深浅浅的变化。松本润站在那里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想起与自己同行的另外三人。正想开口问,便感觉背后有什么人小跑着冲过来。沒有杀气,心脏跳动的声音也很平稳。
于是他忍住沒动,任跑上前来的小人儿一把环抱住他的腿:「润ちゃん!」
他反过身,尽量控制表情:「哦…晴海ちゃん。」
晴海与清海姊妹也在这艘船上,可敢于生猛的冲来抱他大腿,只有小晴海。
「润ちゃん起晚啦,相叶ちゃん他们都已经起来了。」
「这样啊,相叶哥哥他们都在哪儿呢?」
「在ニノ的房间里——可我不知道翔君和ニノ在干什么。」
「嗯?」
***
二宫和也的嗓音尖尖的,总是最好辨别;樱井翔则温厚沙哑些,低低吐息时显的有点性感;相叶雅纪倒是个破锣嗓子,笑起来呼呼抽气,跟被什么呛到了似的,有种别样的可爱。
走到船尾,拉开舱门前,松本润便听见他们三人的动静。
「…16之四、星。」有点模糊,不过确实是樱井。
「4之16、星。」这是二宫。
「…16之十七、小目。」
「4之三、小目。」
「哎哎,你们俩稍等下,‘小目’在哪儿…」这个,是相叶雅纪。
「…相叶氏你果然是笨蛋吗?」
松本润「哗啦」一声拉开门,房间内的三人同时看过來,他便鞠躬行礼:「在下围棋?」
「嗯!翔ちゃん和ニノ在下!松润你也会吗?」
虽说是下棋,樱井翔与二宫和也却都不在棋盘前。二宫躺在床上,手背遮住眼睛,有气无力的吐槽着相叶雅纪;而樱井翔跪坐床边,叼着怀纸,正抽出武士刀,认认真真检视着刀刃——唯独相叶雅纪守着简易棋盘(盘面全靠手绘、棋子则是深浅不一的贝壳),慌慌张张的摆谱。
「围棋的话,我不太会…」松本润回答,同样坐在棋盘边,「不过樱井君和二宫君…」
「ニノ说他盯着棋盘看会头晕,所以两个人在下盲棋!」
「完全不看棋盘也能记清盘面啊…好厉害。」
「行了不打岔,免得一会儿真的忘记了。」检视完毕,樱井翔小心收回刀尖,笑着拍拍膝盖,「轮到我了吧…4之四,小目。」
于是四个人都安静下来,专注于棋盘。
樱井翔的棋风很谨慎,从序盘起便考虑良多,选择低风险的方式缓慢扩大实地;二宫和也则擅长快手棋,半阖双眼,跟没有思考似的连串吐出对应,大开大合,乍一看,进攻方式异常激进。
有时候,相叶实在跟不上两人,落子慢了半拍;坐在身旁的松本便暗记棋路,悄悄给他指。
中盘,黑白两方在右下角展开激战,相叶倒抽一口凉气,眼睛闪亮亮的看向松本润。即使对围棋都是一知半解,两人也明白,这场战役精彩异常,不到最后关头,是绝对分不出胜负的。
「好——强——啊——」
相叶雅纪张大嘴,夸张的做着口型。
松本润点头,一时走神,脑海里竟飘过今晨那个梦的后续。
***
「将军。」
指甲修剪整齐、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把桂马向前一拍。与黏糊声线相反的,是干脆利落的棋路,和嘴角不自觉勾起的得意笑容。
「…在下认输了。」
而拥有甜甜奶音的少年,鼓起脸颊,颇有不甘。
「嗯——不过润ちゃん进步了啦,跟原来相比,现在已经能撑很长时间了。」
「但殿下还是太厉害了…」
「呐,再玩一盘吧,这次我可以让子的,润ちゃん你随便拿吧。」
「…才不要呢。」小声嘟囔着。
「嗯?」对方没听清。
「…才…才不要呢,再來一盘…啊、不对…请与在下再来一盘。」
初夏之后,日头渐渐长了。原应该躲在阴影里保护殿下的忍者,和原应该高贵孤独的皇子,竟时常对坐于午后无人的长廊,时而下将棋,时而绘画。松本润认识的字少,所以偶尔,他们也会并肩一起读书。
这样违背礼教的行径,这么多年来,都是埋藏在松本润心底最珍贵的秘密。
而这么多年过来了…他还是从来没在将棋上胜过他的殿下。
***
「好想赢啊…」他喃喃自语着。
相叶没听清,凑过来拿气声问他:「嗯?松润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