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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护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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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西子湖畔
三月西湖,莺飞草长,暖阳和煦,白堤之上踏青游人如织。江御北背倚凭栏,坐于湖心亭之中,墨袍青衫,迎风而饮。
他无心风景,无心春意,只是在这片无边的风景中,可曾还有一丝她的气息……
暖风催得游人醉,醉了又能如何?
远处传来画舫中歌伎的婉转吟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对岸西湖楼内人头攒动,恭贺声此起彼伏。一粉裳妇人怀抱女婴,怜爱神情让人动容。
江御北将壶中酒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往事如潮涌来……
“御北你看,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第一次和小宝贝见面,没有象样的见面礼,这是我祖母留下的,现在送给宝贝你了。”
“如若是个女孩,就和玲珑结成姐妹;如若是个男孩,我们与翡大哥凝香姐姐一家正好结成姻亲,如此甚好亲上加亲,两家世代交好。”
“夫君,你可还记得五年之约?只是五年之期已过大半,玲珑拜师之日,我们的宝宝才两岁不到,到时只有你一人前往大理了。”
…………
斯人已逝,昔日耳鬓丝磨温存软语仍犹在耳。五年之约,我怎会忘记,大理曾是你这般留恋之地。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一骑白驹,惊起一路烟尘,男子扬鞭策马向西南奔去……
大理承恩殿
凝翠山庄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无人幸存,大理朝野举国震动。翡家虽非权势之家,富可敌国的财富与兼济天下的豁达,却在百姓之中早已口碑相传,此番遭劫不禁让人唏嘘扼腕。
次日,朝堂之上,朝臣皆议论纷纷。善阐侯高积善上前奏日:“启禀皇上,昨日翡氏家族之凝翠山庄一夜之间被烈火所焚,全庄上下百余口皆殒命,惨不堪言。翡家世代走马,马帮中人武艺高强,岂会在一夕火灾中无人幸存;再者山庄亦经年月,不应没有防火之策。老臣觉得此事蹊跷,绝非一般走火那么简单。”
秉义帝段素隆生性仁慈,听闻此等惨祸,脸色稍变。他轻拔手中佛珠,悲悯道:“高侯所言甚是,翡家遭此横祸,朝野内外皆有议论。朝廷应当查明缘由,以定民心。”
此时,威楚侯上前一步奏道:“皇上仁慈心怀天下,是我百姓之福。翡家遭焚实属悲剧,令人同情。只是翡家终只是商贩之户,倘若起火确属意外,朝廷若为此大兴调查,恐令人非议。”
威楚侯一席话显山露水地提醒众人,翡家的地位终不值得朝廷过于重视,大臣中开始有人附庸杨贤政。
善阐侯轻捋浓须笑日:“威楚侯果然深谋远虑,处处以朝廷威望为重。不过我听闻侯爷与夫人可是对翡家小女玲珑青睐有加,曾提议两家联姻。”
此言一出,大臣皆面面相觑,原来威楚侯私下与翡家交情如此深厚,为何在朝堂之上对翡家失火一事如此淡漠?
“市井之言,无稽之谈,岂能相信,善阐侯说笑了!”杨贤政心中缓缓升腾起一股怒意,脸上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高积善得寸进尺,似有步步紧逼之意:“市井之言,并非空穴来风,杨侯何须动怒?”
朗朗朝堂之上,见高氏与杨氏明里暗里的交锋,皇帝段素隆心有不悦又不便挑明。他端坐于龙椅之上,无奈折中道:“翡家失火一事,两位贤卿不必再议,朝廷着禾爽彻查便是。”
禾爽官出列上前领命。众人见皇上着禾爽调查,禾爽主管商贾事宜,自知皇上心意,也明白了在调查中所花费力气与精力。翡家走火一事,也就此在朝堂上平息。
禾爽得令后,随即派人前往凝翠山庄调查。但山庄皆被烈火焚毁,人更是尸骨无存,加之翡家与朝廷权贵平日素无深交往来,官府也只是奉命行事,将山庄被焚之处草草收拾,并未深究追查。
大理百姓也只叹世事无常,只道是翡家乐极生悲,物盛必反。庆祝观音市的烟花篝火、饮酒狂欢引发火灾,终酿惨剧。
大理苍山脚下
策马立于苍山脚下,此时的凝翠山庄已是一片废墟,断垣残壁中处处是焦灼焚烈的印迹。江御北翻身下马,狂奔向庄内,他不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
五年前,这里车水马龙,人潮如织;五年前,他们在此饮酒论剑,赏花弄月……
“这里发生了什么?”江御北怒吼之下拦住一捕鱼人,即使他经历过太多失去与分离,眼下惨烈的这一幕还是让他难以自制。
捕鱼人见他神情震怒,言语竟有些错愕:“翡家在庆祝观音节……也就是前些时日走火了,山庄一夜之间被焚,无人幸存。其他的我也不知……”
江御北颤抖地松开捕鱼人,面色凄绝,一拳重重击在残败的立柱之上,立柱瞬间崩裂。捕鱼人不知此人与山庄是何关系,见他松手后便迅速逃离。
江御北独自一人久久伫立于废墟之中:翡兄,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亡妻丧子之痛犹在眼前,如今结义兄弟全家葬身火海,他已然没有了眼泪,只是那深入骨髓的悲戚孤苦,任时间与烈酒难以抚平。他仰天大笑——老天爷,你还要对我怎样?你还要带走什么?
蓦地,他跃身上马急奔闹市,他相信凝翠山庄一定还有人幸存,他相信老天不会如此残忍。
海天居内,客似云来,这座大理首府最繁华的酒家汇集了八方来客,自然也是消息最为灵通之处。墨袍男子坐于一隅自饮自酌,眉眼低垂,无人看清他的面目。
这段时日食客们谈论得最多的自然是翡家失火一事——
“听说朝廷派人彻查,翡家走火只是偶然。”
“这也只是糊弄百姓,翡家是有名的走马世家,马帮中武艺高强之人比比皆是,怎会全部葬身火海,只怕其中有阴谋。”
“听闻朝堂之上,对翡家失火之事,积善侯与威楚侯意见大相径庭。”
“你们这些都是旧闻了,我这倒是有件新鲜的……”褐衣食客一杯酒下肚,故意卖了个关子,众人一看有料,纷纷围上来一闻其详。
“我听说……”褐衣食客故意压低了声音,幽幽道:“翡家之幼女玲珑并没有死,有人将她救出了火海。”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墨袍男子举杯之手亦微微颤动。
“漫天火海,成年男子亦无力逃脱,一个幼童怎能逃出生天?”
“我也只道不可能,但昨日有人在苍山脚下遇见一妇人怀抱幼童,似是翡家下人与小姐。”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黑影一闪,墨袍男子留下一锭碎银,早已没了踪影。
江御北一路策马狂驰,在苍山下的各个村落发疯般的打听寻找,却终无结果。天色渐晚,暮色很快笼罩了整个乡野,远山深黛,树影绰绰。
一日奔波,江御北疲惫地悬坐于古树粗大的枝干之上,仰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狭长的眼眸在暗夜中隐隐发光——翡兄,我定会找到玲珑。
山间小道上,一粗布妇人素巾掩面,怀抱一幼童匆匆赶路。说是赶路却神色惊慌,不时向四周警觉张望,怀中幼童亦用面巾蒙住头脸,任凭妇人抱着一路簸箕,象是昏睡过去一般。
“主上有令,无论如何都要在天黑前找到她们。否则,尔等性命难保。”一黑衣人手持长刀冷面立于树下,一众黑衣人领命后,快速四散于暮色中。
“快,她们就在前方,一个都不能放过。”脚步由远及近,夜色中黑衣人的身影逐渐清晰。
粗布妇人紧紧抱住幼童,经过长时间的奔逃躲藏,此刻已是脚步踉跄。怀中幼童缓缓醒来,惊恐地躲藏于妇人衣襟之中,双手颤抖地抱住妇人的臂膀。
“别怕,奶娘会保护你。”妇人见黑衣人已对她们形成包围之势,她不动声色地从怀中迅速掏出一个瓶子。
为首的黑衣人却早已察觉,从手中射出一柄铁勾,电石火光间妇人的手被铁勾牢牢拴住,鲜血四溅,瓶子咣铛落地,散落一地白色粉末。
“一路上你就是用如此伎俩一再逃过追杀,如今受死吧,翡家一门都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们。”黑衣人举刀直劈向妇孺二人。
妇人绝望地将幼童护于怀中,一面以肉身挡刀,一面对天仰诉:“夫人,我有负重托,只等黄泉路上向你谢罪了。”
只听见一阵刀剑相拼之声,火星飞散间黑衣人的大刀已被挑出丈许之远。
江御北从空而降,将幼童护在胸前,被风掀起的墨袍如同张翼的黑色翅膀。原来江御北在树上独自饮酒,只闻得树下一片嘈杂之声,他定睛一看,见一群黑衣人正准备虐杀妇孺二人;又听得妇人一声悲泣,转念一想,顿时大惊,便飞身而下,以剑挡住了黑衣人的大刀。
此时,江御北再细看怀中幼童,惊魂未定的脸上满布泪痕,颈上冰清碧透的玉佩赫然呈现眼前,他心中一惊思绪澎湃,脱口而出:“玲珑!”
玲珑亦抬头望向他,清矍悲怆面容之中掩映着几分欣喜之色,黑色翅翼之中透着些许温暖的光芒。许是从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成了她一世的守护神。
长剑在夜色中寒光逼人,招数凌厉狠决,剑到之处见血封喉,黑衣人皆应声倒地。
奶娘见墨袍男子唤出玲珑之名,定睛再看男子之面容,大喜,忙携玲珑拜倒于前,泪如雨下。
江御北轻拭去玲珑的泪痕,将她与奶娘扶上马,持剑牵马行走于前,三人疾走出树林。
江御北将奶娘与玲珑安顿在一个偏僻的客栈。两人逃奔数日,一路躲避追杀、餐风宿露、胆战心惊,有如惊弓之鸟。绝望之时,幸遇江御北出手相救,奶娘虽不便言语,安然的眼神却透露出她对江御北的无比信任,她知道眼前的男子将是玲珑将来唯一可依托之人。
玲珑虽年幼,突遭变故一夕之间也仿佛长大了许多,并没有如寻常幼童般啼哭不止,而是强忍惊惧,乖乖地跟随奶娘与御北。只是,她毕竟不只是一孩童,她实在太困了,此时已蜷缩在奶娘怀中,渐渐合上了眼睛。
江御北立于床头看着睡得并不安稳的玲珑,她的双手一直紧紧地攒着奶娘的衣襟,眉头紧皱。亲人离去,大火焚烈的阴影已在她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多深的创伤,没有人知道。
虽然他还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人追杀玲珑,他也隐约感觉到翡家失火背后隐藏的错综迷雾;但此刻他不便多问奶娘,玲珑就是翡家最后的血脉,保护好玲珑才是第一位,他要先将她带离危险之地,去往御风堡。
稍过一会,玲珑从睡梦中惊恐地睁开眼睛,江御北忙上前握住她的小手,清冷的眼神中泛起一丝暖色。玲珑见奶娘与他都守在身边,这才又闭上眼睛安稳睡去。
江御北待玲珑熟睡后,警觉探明了客栈四周地形与房客身份,确定此处暂且安全后,才在深沉的夜色中匆匆策马奔去。
来到山庄门口,清冷月光之下,四下死寂,偶尔有乌鸦嘶鸣。江御北举目四望,痛彻心扉,玉石俱焚,人骨何存?
他上前数步将断裂的“凝翠山庄”之牌匾小心拾起,在洱海边用黄土掩埋。
一壶清酒洒入黄土,江御北单膝跪于黄土前,眼中含泪怆然道:“翡兄大嫂,御北一杯清酒为你们送行。人生于世,如浮云变换,不曾想今日兄嫂竟尸骨难存。兄之冤仇,御北定竭尽所能,追查到底。所幸弟已找到玲珑,此生此世,御北护她周全。”
天色微熹,一辆马车疾驰于蜿蜒山道中,苍山洱海在冰蓝萧瑟的晨曦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