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玲珑》戴领领

65、成全

　　积雪如练，寒意成冰。玲珑的脸紧紧贴向师父温暖的胸膛，她在等待他的回答。
　　一阵沉默的呼吸，她不安地闭上眼睛——这一刻，她渴望师父的答案，却又害怕眼前只是一瞬的温存。
　　“师父，玲珑是否终有一天要离开御风堡？”

　　江御北如梦初醒，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现实——玲珑已入豆蔻年华，做为师父早该为她的终身大事着想，为她挑选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只是，他却自私地一再排斥、回避，甚至不愿让她与任何陌生男子接触，玲珑此生有他护偌足矣。
　　可是，他不是别人，只是她的师父。这十年中他的这份私心究竟是为了保护她还是已变成……

　　他不敢再深思，他只盼望时间就此凝结停驻，就让他与玲珑这般彼此温暖贴心地依偎。
　　只可叹世事难违。他的手僵在半空，终是扶住玲珑的双肩将她从怀中轻轻推开，痛心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玲珑，世俗中人谁也避之不过。”

　　玲珑闻言惊诧地抬头望向师父，心似跌入无尽的深渊——原来姑姑与纪先生说得没错，师父终有一天会亲手将她嫁与他人，亲手将她送出御风堡。原来师父与他人并无不同。
　　“玲珑嫁与不嫁，或是嫁与谁人，不能自己选择吗？”玲珑颤抖的问道。她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吗？她不能选择此生与师父相伴吗？

　　自己选择？选择嫁与何人？
　　江御北心头一惊，退后数步于烛火晦暗处负手而立，玲珑的心他从来没有读懂。这数月的分离，归来时的疏离，他似只是一个转身，也许某个人却已走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心早有所属，那么刚才的温暖相依也只是一种幻影。

　　玲珑探究的眸子在莹莹寒夜中明净若水，缓缓流淌进江御北的心底。他此刻多想冲动地抛开一切，师徒名份也好，世俗礼教也罢，只愿将她再次拥入怀中，告诉她——这十年来，她已是他的全部，他此生只愿与她相伴不弃。
　　然而，他不能。
　　他是功勋候爵，朝之重臣，她的师父；
　　她是名门闺秀，贞洁少女，他的徒弟；
　　他和她之间只能有长辈之份，孺慕之情；除此以外，绝不得有半分逾越。

　　那些“大逆不道”的妄念都只能埋在心里，哪怕有一天深至腐烂……
　　既然她心中已有了想要相伴一生之人，那么他唯有——成全。
　　“只要玲珑所爱，师父全力成全。”当道出“成全”二字，江御北感觉连空气中都是苦涩的味道。
　　言罢，他转身走向冷寂的房中，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独处。

　　玲珑全然不知师父曲解了她的心意，师父的“成全”驱散了她心中所有的疑虑不安，渐渐地有种甜蜜从心底一直漫延到眉睫：原来师父亦如她所想，也想与她白首不离。她知道师父绝不会让她离开御风堡的。
　　“还是师父最懂玲珑！”她羊脂玉般的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娇憨地倚住师父的臂膀，眉睫莞莞地望向他。

　　夜再次给江御北披上那件孤独的外衣，他的心还未来得及敞开却又紧紧闭上。看着玲珑娇羞动容的模样，他应该替她高兴的，可是心隐隐的刺痛欺骗不了自己。他避开玲珑的喜悦冷语道：“天色已晚，你回去安睡吧！”
　　玲珑见师父突然面沉如水，又复于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冷，忙追问道：“师父，你不高兴吗？”

　　江御北深深呼吸，缓缓转身与玲珑四目相对，言不由衷地答道：“只要玲珑欢喜，师父便也欢喜。夜深了，师父送你回去吧！” 江御北解下身上的雪狐锦袍体贴地给玲珑系上。玲珑乖巧地倚在师父身侧，心中满是柔情暖意。

　　风雪凄凄，一路无言。他与她都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心，一次次试探；只因世俗束缚，只因害怕伤害，谁也不敢先亮出答案。
　　只是，做为师父他亦从未懂读玲珑的心：他怎知她的心中从来只有师父一人，她只愿与师父此生白首不离；他一厢情愿的“成全”却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连日的客至喧哗终是得以稍稍安定，这日季若晴刚从祖母处请安出来在角亭中正遇上前往的江御北。
　　表哥归来数日，因忙于应付府内诸事，她还未与他单独相处。又思及表哥临行前的情深之举，季若晴顿时粉面飞红，忙上前朝表哥盈盈一福，娇语道：“若晴在此恭祝表哥荣升高阶。”

　　江御北见若晴如此大礼又感念这数月中她在府中费心尽力，便停住脚步，温和言道：“我们都是一家人，若晴如此便见外了。这数月府中上下皆由你打理，为兄实是感激！”
　　岂料季若晴闻言喜难自禁——在表哥眼中她不再是表妹，她已是家人。思及此，她双目含晴望向江御北，巧言请求道：“眼下风雪正歇，好一个冰雪琉璃世界甚是踏雪好时机。不知表哥能否陪若晴共赏？”

　　江御北见若晴主动邀之也不便回绝，他不在堡中数月也有些话想要细细询之若晴，遂微笑颔首：“若晴若有兴致，为兄乐意奉陪。”
　　落霞与墨青两抹身影在皑皑茫茫的雪地中并肩而行。季若晴时不时望向表哥坚毅硬朗的侧脸，心中情意起伏不定似是连在寒风中的呼吸都是甜的。
　　与他相伴而行，她等这一日实在是等得太久，太久。此刻当一切成真的时候，她竟欣喜得无从言语。

　　行了一段，还是江御北开口打破了沉默：“若晴，我此番归来后感觉玲珑似是变了，你可知其中缘由？”
　　江御北的这一问让季若晴难免有些失落：她不奢望表哥会对她说出什么情意绵绵的话，可至少应该问一问她这段日子过得好不好？为何一开口竟是关切玲珑之事。
　　见若晴良久不语，江御北更是焦急起来：“玲珑一反平常地安静，可是有什么伤心之事？”

　　季若晴见表哥忧思的神态，心中又生出一丝嫉妒来，她甚至觉得表哥对玲珑的关心已超出了一个师父对徒儿的关切之情，隐隐有些别样的意味。
　　看来玲珑断不能久留御风堡。思及此，季若晴忙换上一副笑容，轻巧语之：“表哥也看出了玲珑的改变？我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这数月来玲珑似是满怀心事，我多次与她谈心，她亦只是娇羞不语，我起先也是焦心忧虑生怕她会闷出什么病来，后来一留心才得缘由。”
　　季若晴故意停顿了一下，她在试探表哥的反应。听得玲珑有恙，果然江御北猛然停住脚步，竟失控地抓住若晴的手腕追问道：“是何原因？”

　　季若晴的手被江御北攥得生疼，不禁轻咛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惊悸——为何一向冷静自若的表哥会失控至此。她只得娇嗔道：“表哥，你弄疼若晴了。”
　　江御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她的手，神色甚是不自在。季若晴只当作没看到，继续巧言道：“表哥可还记得那位救玲珑于险境的夏公子？这数月中，玲珑与夏公子常有书信往来，两人也曾相伴出游过数次，玲珑为此还来请教过若晴《子衿》何意；夏公子更是为玲珑尽心尽力收罗稀世珍贵之物，还特地请巧匠为玲珑制作珠钗。我只道玲珑为何突然改变，原来是心中有了中意之人……”

　　不等季若晴言尽，江御北早已面如坚冰——他没有猜错，她的安静，她的疏离，甚至昨夜的请求皆是因为他。
　　她的选择亦是他，她需要师父成全的亦是他。
　　可笑的是，他竟还兀自为她忧虑担心。
　　他强忍住心中撕裂般的怒火，眸中尽是掩饰不住的凄凉之色，低沉言道：“你说的可都是实情？”
　　季若晴见表哥狂怒的表情，亦不敢再造次，只得轻声应道：“若晴断不敢妄言，此事堡中之人皆知。”

　　“很好。”江御北冷笑一声，亦不曾再理会季若晴半句，疾步踏雪离去，空留季若晴孤身伫立于残雪中。
　　望着表哥渐渐模糊的身影，季若晴狠狠咬下嘴唇，口中有鲜血弥漫的味道。御风堡只能有一个主母，表哥身边亦只能有她一人。

　　江御北在雪中漫无目地的走着，不知该去往哪里，去质问玲珑吗？他又有何资格去质问她，少年男女之间的爱慕本是她这个年龄应有的。
　　他的狂怒，他的心痛一时竟可怜到无从寻找理由。
　　待他颓废地止住脚步已至藏书楼，纪孟泽正欲趁兴踏雪寻梅去，当他看到江御北失魂的模样不禁哑然。

　　“御北兄如此落魄模样实在不象荣升二品朝员。”纪孟泽不知江御北来此何意，先打趣一番。
　　江御北闻言只是苦笑一声：“纪兄你取笑也罢，我已无处可去。”
　　难得见江御北这般示弱，一看他这满腹心事，纪孟泽便知他是来找他倾诉的。只是最近他这藏书楼何时成了谈心之所，他纪大才子何时成了知心姐姐。

　　思及此，纪孟泽忍不住自嘲：“我这藏书楼平时亦难得有人光临，只是近来徒儿刚来诉完心事，师父便接踵而至倾吐衷肠，果真是师徒同心！”
　　“玲珑亦来过。”江御北面色微沉，看来若晴果真不是妄言。
　　纪孟泽并未察觉御北之神色，只是畅意道：“这小丫头心中怕是有人相思之人。”
　　纪孟泽正待详解却被江御北匆匆打断：“纪兄，今日可有雅致陪御北畅饮一番。”
　　“有何不可，走，我们一道踏雪寻酒香去！”

　　应天府酒肆勾栏喧嚣处，两骑白驹踏雪而至。
　　“玉沉香”
　　雅趣盎然的门楣，酒香未闻，清歌已醉。

　　只闻得，朱唇轻启，素手拔弦，与谁听——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
　　断魂处，迢迢匹马西征。新晴。
　　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和气暖，望花村。
　　路隐映，摇鞭时过长亭。愁生。
　　伤凤城仙子，别来千里重行行。

　　只是残雪消融、繁华声里的一眼，便已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