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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错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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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环州
时近腊月,西疆已入冰封之期。在环州静养数日,江御北已归心似箭。这日清晨,左右随从早已整好行装备下车马,整装待发,郑世恒冒雪将他送至环州城下。
寒雪侵古道,白驹踏归程。城门下,郑江二人英雄相惜,终究一别。郑世恒置酒叹日:“御北贤弟,此去朝中路途遥遥,这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切记保重身体;朝中多变故,望君明思进退。”
江御北闻言颇为感慨,此番西巡他与郑将军虽只是相处短短一月,却甚是意气相投。如今京师朝内多是世故圆滑之辈,郑将军如此刚直不阿、忠心护国之人已是寥若晨星。
江御北从郑世恒手中接过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揖道:“将军良言,御北铭记。今日别后各自珍重!”
风雪漫漫,正待策马归程之际,忽闻迷离风雪中一声:“大人……”
欲言又止的不舍柔情在寒风中明媚如昔。
回转身只见皑皑白雪中一抹淡紫身影脚踏积雪踉跄奔来,飞雪凝结在她的眉睫。
是她!
江御北停住脚步望向她,难掩眸中稍纵即逝的惊诧:“苏姑娘为何至此?”
还未平息胸口的气息,她直直地热切地迎上他清冷的目光,卑微渴求道:“大人,可否带苏芜一同归去?”
雪落无声,江御北避开那灼心的眸子,缓声决断道:“苏姑娘一片真心,御北莫齿难忘;只是人生诸事难以两全,更难成全。御北心意已决,姑娘请回!”
他和她的相识原本就只是生命中的一次偶遇,他于她命悬一线挺身相救,她回报他衣不解带侍奉左右。他伤愈离去,纵使心中对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情愫,可他心意已决。他给予她足够的银两,又传令沿途驿站官员护送她回杭州原籍,亦算是仁至义尽。
积雪成殇,他沉寂的声线竟比这寒雪坚冰更让人心痛。泪还来不及落下却已冻结在眸中——她拼尽全力再次走进他的生命,她本以为这次应是胜券在握,然而他终将再一次离她而去。
不应该这样结束,
她不甘心。
她燃尽最后一丝尊严与矜持,伸手牵住他毫无温度的衣袂,近似乞求道:“只能狠心如此吗?”风将她的紫色衣衫与他的青色绶带,扬起、纠缠、萦绕……
那一夜,她只是一个错觉,错到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对纤璇的记忆还是对玲珑的思念。
在这与御风堡万里之遥的陌生之地,他才敢勇敢面对自己的心。
这十年中,纤璇已渐渐模糊成了一个刻骨铭心的符号,无论他怎样回避、自责、反抗,终是骗不了自己——他的心不知从何时起走进了另一个人。
她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坚固,成长,直到枝繁叶茂,无可替代。
江御北轻握住她的手腕,放开、转身、纵身上马,
“苏姑娘,你我本是陌路,今后彼此忘却了罢!”
马蹄卷起漫漫飞雪,声声渐远。
从此天涯海角,天各一方,各自珍重。
大宋应天府
迷迷糊糊地躺了两日,姑姑早早地遣大夫来瞧过,开了几剂汤药。那味道甚是苦涩,奶娘与小雨儿用尽办法才哄着玲珑将药喝下。
这会嘴里含着的冰糖还未融化,老夫人便在秋月与季若晴的搀扶下至千影苑中。
“我的小玲珑让曾祖母好好看看,这才几日瘦得小脸都尖了。”老夫人一看玲珑那双剪水眸子在清瘦的小脸上愈发显得空灵,眼下又心疼起来,碎步至床边拉着玲珑的手怜爱询道:“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发起高烧来,可吓到曾祖母了。”
季若晴见祖母担心便如实相告:“这小丫头不知一时又起了什么玩心,竟半夜跑到表哥的房间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这严冬寒夜,怎么会不着凉生病!”
老夫人一听顿时也好生奇怪,忙追问道:“半夜你跑去师父房间做甚?还让自己生病了真该罚。”老夫人边慈爱地“教训”着玲珑,边细细地摸着玲珑的额头、后颈看看是否退烧。
玲珑见姑姑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只得顺势轻靠在曾祖母肩上,撒娇地胡谄了个理由:“我有本医书不见了,便想去师父房间找找。曾祖母您最疼玲珑了,其实玲珑已没什么大碍了!”
老夫人一听也没有深究,又仔细吩咐若晴让她好生照看玲珑。祖孙俩又说了会话,见玲珑面有倦意便让小雨儿暖了手炉被子,等玲珑睡下这才放心离去。
待曾祖母离开后,玲珑躺在床上回想着那晚她在师父书房里发现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作品”,不料看着看着竟在他的书房睡着了。
这严冬受凉岂是那么容易便好的,虽然喝了两天的汤药,她的身上还是时常滚烫的,脑袋好似有千斤重,还是躺着轻松点。
玲珑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头顶淡紫色锦幔——外面想必仍是漫漫飞雪,师父亦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这些天许是太无聊了,她时常会想念师父
想起他穿青色衣衫的样子,
教训她时皱眉的样子,
面对她撒娇耍赖一脸无奈的样子。
玲珑躺了一会,只要她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全都是师父挥剑、纵马、品茗、练字、读史的身影……
怎么会这样?
她只好拿了个软枕靠坐在床头,轻唤道:“小雨儿,帮我去书房将那本《诗经》取过来。”
小雨儿迟疑了一下还是将书取了过来:“小姐,你烧还未完全退去,还是多休息为好!”
玲珑接过书随手翻了几页,对小雨儿无意道:“老是躺着,等师父回来我都要变傻了!”
“少主在堡内时也没见小姐用功读书,这会生病了却要开始发奋了?”小雨儿成心嘀咕了一句,她家小姐对读书练字这类安静的功课从来都是能逃就逃的,常常气得少主无言以对;偶尔教训她两句,她还会跑去老夫人那“告状”,结果反而是少主挨训,小雨儿都替少主叫屈。
玲珑一听小雨儿对她这般“成见”,着急辩解道:“小雨儿,我哪有你说的那么顽劣?”
小雨儿蹶着嘴小声应道:“小姐何时不曾顽劣,只是苦了少主!”
玲珑闻言竟有些心虚了,如若是平时她定会摆出足够的证据把小雨儿说得服服帖帖的,可眼下她竟然从心底默默地认同了她的看法。自语道:“待师父回来定要让他看到一个不一样的玲珑!”言罢,她捧起书细细品读起来。
小雨儿何时见过小姐这般斯文模样,惊讶得不得了。她只得轻手轻脚地往暖炉中加了些安神的香料,然后悄声退去。
平日玲珑总觉得《诗经》颇为生佶拗口,今日品读之下竟能感受到其中情思之一二。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璓莹,会弁如星。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充耳璓莹,会弁如星。”玲珑轻声吟诵着这两句——眼前浮现的却尽是师父的一举一动,师父应该就是这样的男子吧!
温室有余香,佳人夜清读。夜幕伴随着飞雪一并降临,渐渐地眼前的字开始模糊,书卷从她的手中滑落,不觉中玲珑已靠在软枕上沉沉睡去。
御风堡亦进入安然寂静的夜中,积雪之上只留一队守卫在前庭夜巡。
忽见得一道黑影灵巧地避开夜巡守卫,无声地跃入千影苑中。踏雪无痕的轻功亦不在江御北之下,就算在高手如云的大宋朝内都属上乘。见外屋奶娘与侍女已熟睡,来人如一道影子朝玲珑房中窜去。
轻拔开紫色锦幔,只见帐中佳人身着浅樱色染花寝衣,一卷诗书滑落枕边;满头乌黑长发柔韧地散落在脸庞两侧,她的脸有些微微的绯红象极了初生婴儿的粉润,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轻抚;闭合眉眼似是还带着隐约的笑意……
他看了一会,温存地将她抱起让她舒适地平躺在床上,又为她轻柔地盖好锦被。
她的手还是有些烫热,轻抚上她的额头同样的温度,原本粉色的唇大概也是因为发烧的缘故此时正红艳得象是诱人的樱桃,让人移不开眼睛。
须臾,她许是梦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固定成一个幸福的弧度。
“你的梦里可曾有我?”夏小二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这么多天,他一直在等着她的回应;然而,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她却音讯全无。
他等得实在着急了便每天都去御风堡门楼下候着,御风堡他自然是进不去的。只到有一天,他远远看到阿福过来便匆忙上前细问,才知道原来她生病了。
是他错怪了她,他不该怀疑是她故意冷落他的。
她为何会生病?严重吗?
他想见她,想要马上见到她。
于是,今晚他便用了最不得已的办法——夜探千影苑。
万籁俱寂,熟睡中的玲珑突然一个翻身,口中喃喃唤道:“师父……”锦被也随之滑落。
夏小二轻叹一声,复又将她的手放入暖被之中,温存道:“定是在梦中任性妄为,被师父罚了。”
眼前的她似是清瘦了不少,那些苦涩的汤药她向来是最喝不下的。思及此,他眉心微蹙,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疼惜:她总象个孩子般不懂得照顾自己,明明还在发烧坐着又睡着了,被子滑落亦不曾察觉……
他就这般坐在她的床前看得入迷了,任由时间在甜蜜的夜中静静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