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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记忆.江御北篇 ...

  •   大宋环州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静养了十多日,江御北恢复得很快已能下地自由行走了。自那夜仓皇失态后,江御北对苏芜便存下了一份歉疚之心,不再让她近身侍奉汤药,诸事皆是自已动手。

      郑世恒获悉此近况,他亦知御北生性正直刚烈,他于太子跟前拒绝纳苏姑娘为侍妾;眼下不再让她近身服侍也只是为保她清誉。
      只是他伤情初愈还需人照料,权衡利弊,他从自家府上遣了一个小厮一个婆子往御北处照应着,这才安了众人的心。

      西疆的寒夜似是格外悠长,已愈一月未寄家书祖母和玲珑怕是盼得着急了。思及此,江御北披了件暗纹锦裘于书桌前挑灯疾书。
      烛火在冷寂的夜中无声消融,待江御北抬头这团和煦的光正好映入他沉静的眸中,暖暖的、柔柔的,象极了她的小脸……
      恍然间,他的思绪飘得好远,远到有些事情他似是快要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在临睡的床前留一盏柔黄的灯?

      那一年,她还是一个五岁的孩童。刚来御风堡时小小的、怯怯的、不声不响,眼中空洞得只剩下惊骇;那时她刚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灭门之祸跟着他流落至北方。
      而那时的他亦心如死灰、万念俱灭,将她带到御风堡后他实在无心无力再去抚慰一颗同样“失去一切”的幼小心灵。

      他不知道纤弱的她是怎么适应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的,偶然一次他经过她的房间,只是一眼他的心便被狠狠地揪住了——夜幕降临,她全身颤栗蜷缩在奶娘的怀中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向窗外,象只随时准备逃命的幼崽。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死死地盯着他房间的那盏灯,也许这样她才能确定师父就在附近,师父能保护她。

      他走进房间,走到她的床边,轻轻地俯下身子握住她的小手;那时她的手小到他的掌完全可以将之覆于掌心。直至她的手在他的掌心中慢慢平静温热,最终安稳睡去。
      从那时起,他每晚都会在她临睡前俯身至床前告诉她:“玲珑不用害怕,师父房间的灯会一直亮着,玲珑只要一看到灯光就象师父在玲珑身边一样。”

      那时玲珑对他来说还只是一个需要保护和疼惜的孩子。
      她是结义之兄的临终托孤,
      她是亡妻纤璇生前的未了牵挂,
      她是一个与自己同样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双亲的孤儿。
      他是她的师父,他必须用尽全心全力护她周全。
      他原以为,他和玲珑之间仅此而已!

      也许是上天悲悯:一下子从她身边带走了太多东西,于是在她五岁那年一场高烧过后,上天仁慈地抹去了她五岁前在大理所有的记忆,让她不用一辈子生活在失去双亲、家园焚烈的阴影之中。
      她的记忆是从御风堡开始的,没有杀戮鲜血,没有生离死别,没有颠沛流离,只有呵护、无忧和快乐。
      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亦能如玲珑一般陡然失忆,狠心地将那些刻骨铭心的幸福和伤痛一并忘记……

      似水流年,十年易逝。仿佛只是一个转身的瞬间,玲珑已悄然蜕变成豆蔻佳人。
      十年中,任温香软玉萦绕身侧,他却从未动再娶之念,只因旧爱难忘亦因玲珑的羁绊。
      漫漫时光中,在他内心深处常常会不经意地将玲珑与纤璇重合,有时他已分不清纤璇与玲珑在他心中的界线。

      在他心中世间所有女子都应如纤璇般温婉可人,于是无意中他也始终这样要求玲珑。他教她诗书礼仪、练字读史,重金聘请京师名家教她抚琴习棋作画,一心想让她成为高洁温婉之女子。
      然而,玲珑终不是纤璇,她似是对这些全然没有耐心,研习起来常是虎头蛇尾,半途而废;有时为了“逃避”他安排的课程,她还时常与他这个师父赌气冷战呛声,最终当然都是以他毫无原则地妥协收尾。随着小妮子一天天长大,他这个师父不但越来越没有了威信,且都快沦为她任性妄为的“帮凶”了——

      她挑食不爱吃堡中厨娘做的饭菜,他二话不说便骑马奔至集市提回一食盒的美味小吃。
      夏天她总爱趴在小池塘边摘荷花莲叶,有次重心不稳竟直直掉入池中,幸亏他当时就在池边纵身便跳入池中将她“捞起”;上岸后她竟然一点都不害怕还一个劲地嚷着:“师父,水中好清凉!”他一听差点没气晕过去,为了能让她池中安全地嬉戏,他只好特地命人打造了一艘稳固的小船,又派了几个识水性的小厮专程守在池边,这才放心。

      雪天,她经常因为偷偷跑出去玩雪弄湿鞋袜衣衫而感冒,任凭他用尽一切方法“恐吓”或是“利诱”都无济于事;他只好陪着她在雪地里疯玩,一段时间便催促着她去换干净衣衫;若是感冒了,他还得费尽心力地哄她吃药。
      每至元宵灯夜、寒食时令、中秋佳节的盛大节日都令他头疼不已;那正是小妮子疯玩的最佳时期,在人潮汹涌的集市中,她一路欢笑地观灯赏花、听曲看戏、放风筝、逗皮影,他只得默默紧跟在她身后贴身保护外加收拾残局……

      小妮子此般“无赖”行径实在举不胜举;只是,这么多年来他竟然都忍受了下来,甚至还有些甘之若饴;他一定是被她气晕了头,一定是的。
      有一件事情他记忆特别深刻,那一年冬天至友襄阳少侠许子离至府中拜会。他与子离多年未见,相见之下自是煮酒论剑交谈甚欢。
      子离面如冠玉,一柄玉箫从不离身。酒酣淋漓之时一曲“踏雪寻梅”从他唇齿边徜徉而出,映衬着红梅瑞雪别有一番动人风韵。
      那段时日玲珑正因飞雪久困于苑中本就无聊至极,忽闻得如此悦耳乐曲,当下便飞奔而至。

      那年她才刚刚十岁吧!他还能清楚地记起当时她披着一身烟霞色织绵斗蓬,明眸如漆、唇面飞红、肌肤胜雪,抱着一树刚剪下的红梅立于雪中,明丽得竟如画中人一般!
      子离亦为眼前“美景”所动不觉朝玲珑缠绵一笑。子离玉树临风之姿本就令朝中无数女子倾慕,玲珑这小妮子也难以免俗,一下子竟被他迎雪吹箫之姿深深迷住,当下便对他“一见倾心”。
      她口口声声甜甜地称着:“子离哥哥”,缠在他身侧久久不肯离去,对他手中所执之玉箫更是目不转睛,视若珍宝。

      她将一旁的师父全然冷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子离的一举一动。江御北忍了一阵心中实是不悦,便严厉道:“玲珑,大人言谈之时小孩应懂回避礼数。”
      玲珑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正好她想让师父帮她一个忙,于是她温顺地蹭到他身旁,娇气地扯着他的衣角:“师父!”
      见玲珑一脸“乖巧”便知道是有求于他,她从来就是这般“无赖”。果然只听她欣然道:“子离哥哥的箫声如同仙乐一般,玲珑听得入迷了,师父你可不可以让子离哥哥留下来,我要跟着他学习吹箫!”

      许子离一听自是欣喜自若,便望向江御北得意地等着他发出邀请。不料江御北冷脸回道:“子离哥哥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御风堡;再者吹箫亦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你如果着实想学,师父可以请人慢慢教你。”
      玲珑一听,嘟着嘴一脸不情愿,她直接撇开他,娇纵地拉着许子离的手道:“子离哥哥,你愿意留下来教我吧!师父又全然不懂吹箫怎知很难学?”
      玲珑一句话只呛得他半晌无语只得用眼神警示:不可太任性。岂料小妮子根本不打算搭理他,只余他微沉着脸无奈地立于一旁。

      许子离见状倒觉得甚是有趣,他熟识的江御北从来都是一张冷脸,何时曾这般忍让娇惯他人,眼前的小妮子倒真是他的“克星”。
      思及此,许子离恶作剧般故意应道:“只要玲珑愿意学,子离哥哥自当尽心教授。”
      玲珑闻言自是欢心雀跃,眼中除了许子离就半分也容不下他人。江御北亦只得随她高兴,他太清楚玲珑的底细过几日便会自行偃旗息鼓。

      果然不出所料,不消两日千影苑内便难闻箫声,只是这次首先投降的不是玲珑而是许子离。
      许子离少年时便浪迹天涯向来散漫自由惯了,突然让他安静地呆在一个地方教小女孩吹箫,他怎么可能静得下心来。于是才过两日,许子离便主动找到江御北叫苦连连,他从来不知道外表那般清丽娇柔的小仙女竟如此任性难缠。他承认自己真的很没耐性,只得匆匆道别至友,速速离去。

      玲珑不知子离哥哥为何不告而别,细细想来师父本就不答应子离哥哥教她吹箫,眼下定是师父赶他走的。这让她着实伤心了几日还莫名其妙地与他生气。
      为了与他“对抗”,她让姑爷爷找来好些竹子,躲在房中几日又是戳又是削的想要做一柄与玉箫相仿的竹笛出来,结果削到了手指疼得哇哇大哭,还是他抱她去医馆止血包扎。

      为了却她吹箫之愿,他寻遍京城乐器坊才觅得一柄上好玉箫,吹奏之下声似清流、款款而动。
      他已有近十年不曾吹箫,还是纤璇在世时,两人常常琴箫合奏;伊人已逝亦将他生命中一切美好一并带走,从此他便不再与人琴瑟合鸣。
      这次为了玲珑,他仍是聘请了宫廷首席乐师入府教学,虽然他知道结局定是三五日后小妮子就会耸拉着脸来找他,埋怨吹箫太枯燥乏味;可是他就是这么毫无理由地一昧迁就她,只要她开心便好!

      在这异乡的寒夜,记忆如潮水般绵绵不绝。笔尖的浓墨早已在宣纸上晕染开去,跃然纸上的尽是她的名字——翡玲珑。
      有时他觉得自己是自私的,只是为了他的一已之念便让玲珑按照他的方式来成长生活。
      他总是不遗余力地想让她成为纤璇般的女子,以师父之名将她牢牢禁锢在御风堡坚实的围墙中,禁锢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却忘记了她早已不是当初怯怯地依偎在他身侧的无助幼童。

      其实玲珑与纤璇之间有太多不同。玲珑她率真、热情、勇敢,身上带着一股南疆的精灵之气。也许因为出生大理走马世家,她从小懂玉石、识良马、好远游,对医术药草极有天赋;她性格直率,好打抱不平,对堡内下人从来都是善良友好,常常为年老体弱者问病消痛,出手相助。
      她一直痴迷学武,常常软磨硬泡地请求师父教她武功;他虽为江湖中名号响亮的大侠,可是对这个徒弟他却是一招一式都未曾传授。
      任何别的事情他都可以迁就她满足她,唯独习武一事他从不松口,他永远不会忘记翡氏灭门之惨祸。他绝不能让玲珑习武涉险,此生有他护她周全便可。

      本以为有他护她一生,伴她一生就足够了,不会有任何改变。
      直到那个叫夏小二的男子出现,他才惊觉——
      她已长大,
      已有倾倒众人的明澈眉眼,
      已有豆蔻少女的婉转情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可是,他无法再回避,她已惊艳地绽放在他沉静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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