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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情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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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御风堡
残菊傲霜锦衣单,香炉日暖玉生寒。
不觉已入初冬,老夫人的庄宜苑内早早生起了暖炉。这日清晨,玲珑去往曾祖母处问安,正巧遇上若晴姑姑也在。自从师父西巡后,祖孙三人好象还是第一次聚齐。
玲珑这段时日只顾着与夏小二四处游玩,此刻见到曾祖母与姑姑,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安静乖巧地坐于一旁,陪着曾祖母说些贴心的话。
索性曾祖母的注意力并未放在她的身上。老夫人见若晴近来面容清减,神思倦怠,不免有些担忧——若晴这孩子从小失去母亲,有了心事也无人倾诉,眼下不知是天寒受凉还是遇上什么委曲事了。
老夫人将若晴的手握在怀中,怜爱询道:“若晴,最近可是身体不适?怎么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
若晴见祖母垂怜,不禁心中一暖,款款答道:“多谢祖母挂心,若晴很好。只是……”
若晴言及此一时顿住了,脸上浮现起忧思之色:“只是眼下已入初冬,我常念及表哥远在西疆,一路风尘,车马劳顿,气候苦寒,不知他身体可曾吃得消?”
玲珑闻姑姑之言,随即联想起那日噩梦,又见姑姑眸中似有点点泪光,竟也跟着凄婉心疼起来。
师父离开应天府已是两月有余。其实比起若晴姑姑,玲珑感觉自己对师父真是“漠不关心”——临走之前自己还和师父赌气冷战,此时师父远在西疆,她却和夏小二四处游玩,平时师父真是白疼自己了。
玲珑思及这些,顿觉愧疚极了,头也埋得更低了。
老夫人见若晴如此挂念御北,心中宽慰。若晴与御北虽为表亲,现在看来却比亲兄妹还亲近贴心,便抚慰道:“我的孙女真是会疼人惜人的好姑娘。只是御北自小便随他父亲在军中历练,男儿志在四方,何须锦衣玉食;何况此番西巡是为国效力、忠诚护主,就算吃点苦也应甘之若饴。”
若晴闻祖母这番激励言语,神情也渐渐舒展开来:“若晴谨记祖母教诲,相信表哥一定会载誉平安而归的。”
从庄宜苑出来,玲珑一路跟在姑姑身后,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若晴许是也感觉到了玲珑今日非同寻常的安静,便随口问道:“玲珑今日可是有心事?刚才在庄宜苑也不见言语。”
玲珑心中一直懊恼着自己只管贪玩不顾师父安危,当下被姑姑这样一问,脸霎时绯红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是咬着嘴唇冒出一句:“姑姑,玲珑以后再也不会随意跑出去游玩了。”
若晴见玲珑突然这般温顺,又主动提出不再外出,不禁大感疑惑,便止住脚步转身问道:“为何?”
“师父应该不愿意看到玲珑老是外出,他向来希望女子温婉高洁,懂诗书之美……”玲珑喃喃答道。
季若晴怔怔地看着玲珑,她的神情中似是带着一抹动情的娇羞……
不会的,应是自己多虑了。季若晴暗暗提醒自己,玲珑还只是一个孩子。她收回心神,安抚玲珑道:“师父是担心玲珑外出游玩恐生出意外,眼下天寒风疾亦不宜外出,你实在感觉无趣便来晴翠阁与姑姑做伴便是。”玲珑闻之连连点头。
只听得一夜呼呼北风,清晨推窗一看,眼前竟成了一个洁白琉璃世界,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玲珑匆匆披上素锦褙子,捧着一个白净瓷瓮走到苑中梅树下。
一夜飞雪,怒放的红梅花瓣上已积满了雪。玲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梅瓣上莹莹积雪轻笼至瓮中。
师父向来于饮酒品茗十分讲究,这梅尖初雪可是用来煮酒泡茶的上好引子,师父定会喜欢。
玲珑一身青黛素锦映着白雪红梅如一幅美人写意图一般。飞雪很快在她的身上积下薄薄的一层,浓密的睫毛上结起了一丛晶莹的水雾。冷风袭过,她连打了几个喷嚏,双手冻得通红都浑然不觉。
奶娘见玲珑立于雪中,忙从屋内赶了过来。一手拿着锦裘怀中揣着暖炉匆匆至树下,眼神中又是责备又是心疼。她连忙将锦裘披在玲珑身上,细心地将她头上的雪花抚落,接过她手中的瓷瓮,将玲珑冰冷的双手护在怀中。
玲珑的手在奶娘温热的怀中渐渐回暖,看着奶娘关切的神情,玲珑只感觉到鼻子一酸——这么多年,奶娘一直陪伴她照顾她看着她长大,虽然奶娘在外人眼中只是一个不会言语的下人,玲珑却早已将她视为娘亲。
玲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她的记忆是从御风堡开始的,从一开始,奶娘与师父便竭尽全力给予了她家的温暖。在玲珑心里,奶娘与师父便是这个世上她最重要的两个人。只要他们安好,玲珑的世界便是安稳的。
回到屋内,奶娘早已备下热水和姜汤。她将玲珑的脸和手细细润过,只至玲珑的脸色微微红润;又让小雨儿给玲珑换上干净的鞋袜。好一会功夫才放心离去。
玲珑却一直在担心瓮中初雪收集得够不够。小雨儿明白小姐心思,便小心捧过瓷瓮过来,好让小姐瞧个仔细。
“小姐,这满满的一瓮梅尖初雪可是要封存起来?”
玲珑瞧着瓷瓮内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想着姑姑此时应该也被这飞雪困在阁中,便欣然朝小雨儿道:“不如取些初雪去姑姑那煮茶喝,可好!”
小雨儿应声点头,随即取出一套精巧的青瓷茶具,将瓮中初雪细细地拔出一些放入其中。
主仆二人撑了一把白绸伞,踩着松软的积雪朝晴翠阁走去。
刚至晴翠阁,远远便听见婉转的琴音伴随着清吟浅唱,一声声如丝如缕,情意缠绵……
玲珑听得入神,便放轻脚步悄悄立于闺阁外,屋内早早生起了炉子,这会正暖意沁人。
素娟见玲珑小姐立于门外正待通报,被玲珑轻声拦下。此刻她可不想清扰了姑姑的雅致。
修长纤指轻抚过琴弦,音律如清泉和弦悦心而动。季若晴双眸含情,朱唇轻启,清唱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青青子衿——玲珑从未见过姑姑如此动容之神情,那剪水双眸分明是在期盼着某人的身影,绵绵的琴声似是在诉说无尽的相思……
玲珑一时走神,径自走至若晴身侧,俯身问道:“姑姑弹奏的是何曲目?玲珑都听入迷了!”
琴声嘎然而止,季若晴抬头见玲珑立于跟前,忙隐没刚才那抹相思之情,换上平日温存神情,笑语道:“这首曲子原是《诗经》中的《子衿》一篇,姑姑也只是闲来无事抚琴消遣罢了。”
“《子衿》?”玲珑似乎记得夏小二曾教自己诵读过此首小诗,不过当时也只是匆匆掠过而已,并非细细品读。此刻听到姑姑吟唱,字字句句竟如此扣人心弦。
玲珑挨着姑姑坐于古琴前,一时心痒亦伸手去拔弄琴弦,谁料古琴在她的手中似是换了韵律,曲调全无只发出时而低沉刺耳的铮鸣声,全然无半分姑姑抚琴时的动听琴音。
玲珑只得讪讪停手,突然间有种深深的挫败感——身为女子,她于琴棋书画一知半解,女红茶艺生疏不精,持家打理更是一窍不通,要说习武骑猎也只是花拳绣腿;平日里除了吃喝玩乐、撒娇任性,四处惹事,真是一无所长。
这些年来,师父是怎样在包容她?
她竟还浑然不觉。
若晴见玲珑坐于琴台前一声不吭,亦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得轻声问道:“玲珑清早过来,可是找姑姑有事?”
小雨儿见状便轻柔地将青瓷茶具摆上茶桌,玲珑这才回过神来,只顾着自我反省,差点都忘了自己可是来找姑姑品茶的。玲珑忙起身,挽了姑姑的手,亲昵道:“姑姑,玲珑清早收集了一些梅尖初雪,想着来姑姑这讨些上好的茶叶,才不至于辜负了这些难得的琼露。”
“怎么如此文刍刍的说话?”若晴边洗净双手,边吩咐着素娟将温茶的暖炉拿了过来。
一时间,茶香盈室,暖意融融,竟全然不似寒冬之季。相向而坐,玲珑感觉到姑姑明显一副心不在焉之态,与之前抚琴的专注神情判若两人。
近来姑姑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玲珑隐约记得夏小二说过《子衿》是一首表达女子思慕的诗。姑姑莫不是心里有了倾慕之人?
思及此,玲珑望向姑姑,只见她云鬓轻垂、双颊妩媚,那个令姑姑思慕的男子该是什么样子的。玲珑忍不住试探问道:“姑姑,《子衿》可是表达女子的思慕之情?”
季若晴双颊飞红,她心底隐匿最深的秘密怎可被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女孩轻易识破。她避开玲珑试究的目光,将眼神落向窗外:“玲珑,你看这窗外飞雪红梅甚是好看!”
窗外飞雪纷纷,很快迷住了玲珑的视线,她未再追问,许是自己会错姑姑之意亦或是自己才疏学浅曲解诗之本意了。
应天府 碧天阁
“白雪应慕红梅艳,故穿庭树作飞花。”夏小二于高处凭栏远眺,整个应天府一片洁净,唯有傲雪红梅独自怒放严寒之中。
“二王子,国中密信。”侍从呈上牛皮暗袋。夏小二转身回到屋内,展信阅之。
左延自国中密报:国主已采纳二王子建议,并未调遣国中精兵集结于东,杜绝了辽、西凉、吐蕃突袭边疆之患。
夏小二冷静地将密信封入暗袋之中,独自温酒清饮,屋内一片寂静几乎可以听到雪落之声。
此前他已从北宋朝中密探得知太子西巡之师已准备返程,此番西巡并未对边疆各国有挑衅之举。只是他知道此次王兄定不会如此轻易地善罢甘休。
忽闻店家请见之声,侍从引至跟前。店家忙堆笑称:“夏公子对雪饮吟,真是好雅致。”
夏小二并不与理会店家谄媚之举,只是继续独饮。店家自讨了没趣,便照实说明来意:“夏公子,适才御风堡遣人送来一封书信,小的速来交与公子。”说罢,双手递上一个青荷色信封。
夏小二闻得“御风堡”三字,匆忙起身放下手中酒杯,从店家手中速速接过书信,急步走入书房,随口吩咐道:“来人有赏。”店家这才满意退去。
秀丽小楷凝墨而成的一首《子衿》跃然于青荷信笺之上。在诗的末尾,她还傻傻地问道:夏小二,你可知此诗何意?望复信解之!
夏小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诗何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夏小二紧紧地将信攒在手中,心中的幸福感简直满满的快要溢出——是的,玲珑毕竟只是宋朝矜持婉约的深闺女子,这种以诗寄情的方式许是她最勇敢的表达。
他不求回报的付出,终是让她懂得了他的情意、他的思慕。
玲珑,我又怎会让你苦等于我。
只可叹,
千君不解玲珑意,万缕情思枉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