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玲珑》戴领领

5、宿命

　　老夫人强忍住悲痛，由婢女搀扶着步入产房，向昏迷的孙媳妇望去——此时，唐纤璇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血色，手臂亦因撕裂的疼痛抓出了数道血痕，身下的床单已被染成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老夫人回想起杜太医的话：“婴孩已胎死腹中，恐母子都难以周全”，她不忍再细看，她要稳定住心神，她清楚御北知道真相后，会整个崩溃。任何时候，她都必须做好孙子最坚实的后盾。

　　“太医，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救活她。如果孩子救不了，一定要护大人周全。她失血过多，用我的……”江御北见众人束手无策，他突然起身，将随身佩剑抽出，朝自己的右腕上用力一划，鲜血喷涌而出，“太医，赶快输给她。”众人吓坏了慌忙上前给他止血。
　　江御北凄怆地吼道：“别管我，我只要纤璇……”他近似乞求地跪倒在床前，那悲凉绝望的神情让天地为之动容。
　　“表哥，你疯了吗？你这样会死的。”看着江御北流血不止的手腕，季若晴不顾一切地上前用手帕死死压住。
　　江御北一掌将她推开，她又扑上前去，凄楚地哀求：“你死了，纤璇姐姐怎么办？我怎么办？”

　　江御北听到“纤璇”二字仿佛复合了般。他再次将昏迷的纤璇紧紧抱在怀中，不停地重复：“纤璇，你不会有事的，孩子也不会有事的，太医救她，救她……”
　　半柱烟的功夫，纤璇才沉沉地睁开眼。她仿佛在炼狱游历了一番，全身筋骨寸寸断裂般疼痛。
　　“御北，你怎么哭了？”她抬头见夫君眼中充满了血丝，周围的人神情戚然。突然她好象意识到了什么，虚弱地想支起身子，下身却僵硬无力动弹不得，她慌忙追问：“御北，我们的孩子了？快让我看看？”
　　江御北强忍住悲痛，柔声道：“孩子很好，你现在太虚弱，需要休息，等你养好了身子，再去看孩子。”
　　听闻孩子安好，唐纤璇长长地舒了口气，温婉一笑：“我一定要快点好起来，以后我还要哄她睡觉，给她唱歌，听她叫爹爹娘亲……还要……”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视线越来越模糊：“御北，我好累，好累，我想睡了……”

　　“纤璇，你不能睡，你看着我——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我们要一起看着孩子长大，一起教她读书认字，骑马射箭，我们要带她一起去游历河山……”江御北紧紧攥住妻子的手，泪汹涌而下。
　　唐纤璇的手在他的手中逐渐冰冷，眼神朦胧涣散直至完全合上，永远也不再睁开。
　　“纤璇，不要——”一声凄厉悲泣的男声划破暗灰的天际，在寒风中回荡不绝，大雪纷扬而下。
　　你走了，我该怎么活下去……

　　江御北就这样一直抱着妻子冰冷的身子，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面如死灰，任凭众人怎么劝解、安慰、乞求都无动于衷。他的心已随妻儿的逝去一并死了……
　　“你们都退下。”江老夫人双手紧紧地攥着梨木手杖，挺拔地立于屋子中央，似一棵最坚韧的松柏。她已经历太多世间悲观，此刻，纵使她心中有千般悲切也不能倒下，亦不能乱了分寸，御风堡这个时候需要人支撑。
　　老夫人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孙子——仿佛只剩下一副被掏空的躯壳。她知道现在说什么做什么对他都无济于事，至亲至爱突然离去，这种毁灭性的打击，痛彻心扉，痛入骨髓。她经历过，她懂。
　　她由婢女搀扶着走出产房，夜黑如墨，寒夜一片死寂，风裹挟着雪在远处如猛兽咆哮。老人蹒跚几步，抬头向天：老天爷，这就是江家的宿命吗？

　　丈夫儿子纷纷战死疆场，儿媳思念成疾，抛下幼子御北撒手西去。本以为女儿招婿上门，能为江家壮大门楣，却在生下外孙女若晴后，一病不起不久也离开人世。
　　御北自小孤僻冷漠，少年时便不喜在家，四处游历。好不容易遇到孙媳纤璇，即便自己并不十分赞同这段姻缘，毕竟唐家既非名门亦无功名，以江家在朝中地位，御北从王公贵族女子中择其一二，亦非难事。但他选择了纤璇，只要孙子高兴老身也别无他求。
　　所幸成亲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御北改变了很多，脸上常常挂有笑容，也开始有心堡内事务。本以为天遂人愿，苦尽甘来，古稀之年怀抱曾孙，从此江家开枝散叶。可一切都只是昙花一现，厄运降临得太突然。
　　老夫人再次望向死寂的屋内：我的孙儿，你一定要挺过这一关啊！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江御北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守在妻子床前，纤璇一如沉睡般安祥沉静地躺在那，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也许是她在梦中看到了宝宝稚嫩的小脸吧！
　　“纤璇，你安心的睡吧，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江御北抚摸着妻子的侧脸，喃喃自语。

　　六月的杭州，柳浪成荫，荷花映红，西子湖畔一紫裳女子，美目流转，巧笑倩兮。那惊鸿一瞥，她已烙印在他的心里。
　　本以为是一世姻缘，如今才过四载，却已阴阳隔断。独留一空心人于世，又有何意？

　　看着连日来紧闭的房间，季腾飞率一众家丁静默地守在门外，束手无策，任凭他在屋外千般劝慰，里面就如无人一般。
　　“爹爹，表哥这样将自己反锁在屋内，不会出事吧。这可怎么办才好？”季若晴眼睛红肿，象失了魂一般，她声嘶力竭地拍打着门楣：“表哥，表哥，你开门呀，千万不要伤害自己……”屋内仍是没有任何回应。
　　季腾飞见情势不妙，却又不敢冒然破门而入，只得前往老夫人处禀报，季若晴也紧跟其后。
　　来到老夫人处，还不等爹爹开口，若晴便跪于老夫人膝下，泪眼婆娑地哀求道：“祖母，表哥已有五天不曾进食，眼下屋内也无任何动静。祖母，只有您能劝得动他，请您赶紧去看看表哥吧！”

　　老夫人在众人簇拥下来到前庭，她站在紧闭的门前，高声道：“御北，奶奶知道你能听到我的话。现在纤璇已去，悲痛难免，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是江府的血性男儿，理应有所担当。你这样守着纤璇，让她难以入土为安，她也不会安息的。”
　　“入土为安”四个字似是重重刺激了江御北的神经，他怒吼着：“纤璇没死，你们都走，让我一个人静静地陪着她。”
　　江老夫人神情凛然，正色道：“御北，你已是成年男儿，不应固执自私。江家现在仅存你一支血脉，奶奶早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就是江家未来的邸柱，众人都要俯仗你。痛只能放在心里，生活还是要继续呀！” 老夫人一席悲凉之言，竟引得众人悲从中来——
　　“表哥，你开门呀……”
　　“御北，江府一门忠烈，你不能抛下祖辈们创下的基业呀！”
　　“少主，我等誓死追随……”

　　猛然间，江御北将门打开。才几日光景，已是满面胡须，形同枯槁。再一看，他竟将寒剑架于颈上，决绝道：“如若你们再相逼，我即刻随妻儿同赴黄泉。”
　　众人惊惧，纷纷退后不敢妄动。江御北冷冽地望向众人：“御风堡少主这个名号，不要便是，江府亦不会断送在我手中。我心已死，留下这副躯壳还有何用？”
　　“好，好，好！”江老夫人突然仰天大笑，连呼三声“好”，众人不明所以，皆望向老夫人。“果然是我江家的痴情好男儿，为亡妻抛家舍命，这样的好男子，世间少有。”
　　江御北听到祖母一番凄怆之言，不禁黯然：祖母一生悲苦，自己是个不孝孙儿，自古忠孝难两全，自己亏欠祖母太多，只能来世相报了。

　　“我们江家世代征战，你祖父江定川跟随太宗南征北战身死沙场；你父亲平北汉之时，身陷敌军浴血阵亡；媳妇女儿相继离世，我白发人送了多少黑发人。如今，纤璇惨死，曾孙夭折，我到底是造什么孽？如今你也要以死相逼。不如这样，我和你一同赴死，让江家一门灭绝，这样可好？”刹那间，老夫人健步上前一把徒手握住寒剑尖锋，血随剑身一涌而下。众人惊呼：“老夫人，请保重！”
　　江御北绝望地松开长剑，“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祖母脚下，苍凉拜泣：“祖母，孙儿不孝。”
　　老夫人老泪纵横，双手颤抖地捧起御北的脸：“我的好孩子。”

　　雪铺天盖地的下着，江府内外一遍素白，送葬的队伍在风雪中浩荡前行，一路上江御北没有再流一滴泪。
　　当最后一坯黄土覆上时，江御北久跪在妻子坟前，静默不语，双手缓缓抚过墓碑上他亲手所刻的“爱妻江氏纤璇之墓”几个大字，力透石壁。
　　季若晴也一直陪着他跪在唐纤璇墓前，久久悲泣。

　　自此，江御北又是昔日那个冷漠孤决的青衫男子，浪迹江湖，酒剑相伴，了无牵挂，只是眼眸深处更添一层凄迷。御风堡亦交由他的姑父季腾飞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