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放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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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垂拱殿
秋高气爽，这日江御北正陪着祖母在庄宜苑中赏菊，忽接到朝廷门下传旨：圣上亲谕，朝中三品以上官员次日皆往垂拱殿中觐见圣颜。
翌日，不待四更天，江御北便已绯袍革带、玉剑锦绶至宣德门下，迎面正见太傅大人亦自马车中走出，二人随即同行，与众朝官鱼贯步入皇城。
真宗端坐于龙廷之上，面色略显青弱，应是大病初愈之兆。此时，太子破例立于龙廷之右，头顶云游冠，着朱明衣以金丝线绣有高山腾龙之图案，腰配犀金玉带，威武之姿，更甚帝王。
太子率众臣齐呼：“圣上万岁安康！”
真宗环视四下，清朗示下：“今日召集众卿于大殿，一则让众卿心安，朕已康健；二则太子监国期间，事必躬亲、谦和重贤、谨言慎行，是为众臣之表率。”
真宗之言在大殿中响彻回荡，众臣私下眼神言语之交汇可谓频频——太子监国之职虽不再履行，然于今日之列位，圣上之赞誉，太子之位仍是坚不可摧。
真宗见殿中众臣神思各异，他今日召集群臣便是为了稳定人心，不让某些人心存异念。还有一件更为重大的事情，他要决断。
他在病中思虑已久——他这一生，虽无征服异族，开拓疆界，名垂史册之千古功绩；也算是守住了祖宗基业，给百姓造了一个清平之世。只是他心中毕竟存有遗憾。对契丹、党项族人的避让议和之策，都是他内心之憾。
当下，他做出的这个决定也许是震惊朝野之举，甚至连太子都难以揣摩到他的心意。
众臣都是何等心思明澈活络之人，闻得圣上之言，自是知其用意，纷纷奏日：“圣上万福齐天，自是万寿无疆；太子英明，实是我大宋朝廷之福，黎民百姓之福！”
真宗微微颔首，面露悦色，停顿片刻后似是终于坚定决心，宣道：“众卿齐聚于此，朕要宣布一项重大决断，参知政事赵何宣旨。”
忽闻圣上如此庄严语气，又让赵何宣旨，众人皆深感惊诧，知是事关重大，纷纷屏息等候，大殿之上一片肃静。
参知政事赵何快步出列，面朝众臣，手持圣谕，高声宣之：“朕膺昊天之眷命，西北广漠之边疆是我大宋之屏障，边疆固则国民安。朕自即位以来，未临边疆之地，实属憾事。子承父愿，朕令太子于一月后，率三军将士代朕巡视西疆，宣扬国威。近日，着太子从六部中择选数人随驾西巡。钦此！”
大殿之上众臣皆面面相觑，包括宣旨之赵何都面有惑意——近十年中，辽国与西夏与大宋并无征战冲突，议和之策似是固若金汤，圣上此时的西巡之举，所为何意？
齐天烈与江御北亦难以平静，十年前西夏偷袭西凉逼我玉门关之时，两人于御书房为西征之事向圣上争谏犹在眼前。彼时，圣上议和之意坚决，于西征甚是抵触；如今圣上已年迈垂老，却如此兴师动众令太子西巡边疆……
看来圣上是爱子心切，护子心切，只为在朝野之中树太子威严之形象，只为留给他一个稳固之江山。
思及此，齐天烈不禁悲从中来，身为人臣，与君分忧，眼见皇上不可逆转地渐渐衰老，新的帝王即将取而代之。他自少年时出没军中，出生入死，为主征战，那种君臣之义岂是其他情感能够替代。
众人见圣上心意已决，皆俯身称颂道：“吾主圣明，我等定当全力护太子西巡，扬我大宋国威。”
真宗在满朝文武的恭颂声中，乘辇离殿。那远去的背影，似是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御风堡书房
江御北回到府中已是午后时分。这几日朝中必然不会平静，圣上着太子从六部之中挑选数人随驾西巡，这其中的权势斡旋——主战派与议和派的纷争从未停息。
自己一昧地想要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已然不可为之。
一路思踱，抬头时，脚步已停在了书房外。今日午后，他没有安排纪孟泽给玲珑讲学；祖母听闻玲珑近日功课大有长进，心中大慰，便差人将玲珑唤了过去，又让若晴陪着，这会玲珑应是快活得很，在曾祖母那边乐不思蜀了。
江御北走进书房，窗外文竹清翠，月桂清香。只见书桌案头上醒目地摆放着令纪孟泽“感动不已”的《后汉书》，江御北随手拿起翻上几页，如此诲涩之语句，玲珑岂能安心品读？
他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小丫头捧着此书，蹙眉锁目的痛苦表情了。思及此，他的脸上不禁浮上一丝清浅的笑意。
桌上还散乱着她卖力执笔的临帖，其实平心而论，字迹还算是绢秀端正。
江御北就这样细细看着，眼下玲珑在书桌上留下的任何痕迹在他眼中都如一幅生动有趣的画卷。
蓦地，只见《全唐诗》之下，压着一本书虽然只露出一角，却很快引起了江御北的注意。他将书拿在手中——如此精装的带有插画的《诗经》，他可以断定绝非御风堡藏书楼所有。
近期之内，他未曾教授玲珑有关《诗经》的内容，也未曾让纪孟泽讲习此书；若晴自上次玲珑失踪之事后，更是未踏入过千影苑半步。此书玲珑是从何得来？
联想起近日玲珑的种种反常之举，他的心里隐隐浮动着一种不安的情绪。他冷静地翻看着书的每一页，这其中歌颂男女思慕之情的诗句，他又怎会陌生。
有过山盟海誓厮守终生之约的他，怎会对这些情诗忘却！
然而，玲珑，不行。
她还只是在他的翅翼之下刚刚长大……
他一页页地翻看着，忽然，一张粉色书笺如一只张翅的蝶，从书页中翩跹而下，轻轻柔柔地落在书桌上。
江御北拾起，观之——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字迹棱角峻厉、奇逸豪放，字如其人，这应是出于一位俊逸少年之手。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匪我思存——
江御北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张深邃浅笑的脸——夏小二。他将粉色书笺狠狠揉碎在掌中。
是的，他说过：如若我不接受江常侍的美意，又当如何？
江御北无法再冷静，他阔步走向马厮，牵出一匹枣红烈马，一路狂奔，朝碧天阁驰去。
应天府 碧天阁
江御北策马掠过繁华闹市，熙攘人流。进入碧天阁，内堂戏台之上正上演春光绮丽的《霓裳羽衣舞》——
云想霓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琵琶声声婉转低吟，数十歌伎轻罗艳裾，广袖长舒，细腰柔如柳，眼波媚如丝。这等娇媚温柔乡，消靡几多少年郎。
碧天阁雄居应天府第一客栈——能容清雅读书之士，亦是富人销金之所；除了能提供最奢华尊贵的住行食宿之外，更是有丝竹之音，轻歌曼舞，赏花诗会，看戏听曲等多种选择。
店家见进店之人身着官服，忙笑脸迎了上来，热情招呼道：“官爷驾临，不知小的可有效劳之处？”
江御北并未理会店家，只是四下环顾一番，便已在二楼贵宾席中，寻觅到了夏小二的身影。他撇下店家，径直朝贵宾席快步走去。
夏小二亦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敌意，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们已是第三次见面了。
店家匆忙跟随着江御北至贵宾席，正欲拦住他向席间贵客解释，却听到席中人道：“店家，这位是我请来的贵客，不可怠慢，你且上一壶好酒过来。”
店家应声，忙将江御北引至席内，又躬身退去。
江御北并未落座之意，他不愿在此消磨时间。他仍是开门见山道：“夏公子，看来并未遵守与江某之约定。”
夏小二心中已略略知晓，江御北此番来意，只是不知玲珑是否又为此受罚了。他亦不紧不慢地答道：“江常侍应是记性非常之人，怎会忘记当时我并未领受你的美意？”
江御北见夏小二如此挑衅，便已可以断定书笺之诗是他所写。只是他早已吩咐门下，将他拒之门外，为何他仍能与玲珑相见。近日能自由进出御风堡的只有——奇艳园的花匠而已，莫非……
思及此，江御北脸上掩饰不住一丝怒意，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笃定道：“夏公子，以后不必再乔装下人接近玲珑，奇艳园之人再也别想踏入御风堡半步。”
夏小二惊讶于江御北的判断力，他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出自己的破绽。就这一点，他不得不佩服。然而，这也并不能阻断他对玲珑的心意。夏小二思忖片刻，似是在寻找一种与江御北稍为缓和的沟通方法，他心平气和地言道：“身为玲珑的师父，你已经将玲珑保护得很好了。只是你想过没有，玲珑已年近十六，她除了被保护，更需要是的自由的生活与选择，这些你真的为她认真思虑过吗？”
夏小二的话无疑戳到了江御北最敏感的神经，亦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他有些抑制不住的狂躁，决断道：“我是她的师父，我有权决定她的人生。”
夏小二见一向冷静自制的江御北竟然因为他的一句实言而失控，他更是清楚玲珑就是他最大的软肋，他别无他意，只是想让江御北知道，这个世上除了师父，他同样可以给予玲珑安稳与幸福。
“你作为师父不要以保护之名来禁锢她的人生。她此刻在御风堡中就如笼中鸟一般，她已经长大了，她渴望外面的世界；总有一天，她会遇到一个两情相悦之人与她携手共度漫长的人生……”夏小二的话彻底击中了他。
“住嘴！”江御北喝令道，一掌将木桌之上的玉壶震得粉碎。夏小二竟如此直白地说出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
总有一天，玲珑会遇到一个相爱的男子，与之结为夫妻；
总有一天，他们会一起离开御风堡，在他们的世界中白首偕老；
总有一天，玲珑会在他们的幸福中将自己渐渐遗忘……
这一切的一切，他都逼迫着压抑着自己不去想，这种再次“失去”的想象竟比死亡的分离更让人心存绝望。
而现在，夏小二却正将这份绝望的想象一步步地化作真实。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江御北除了放手，
又该怎样……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