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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心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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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御北回到府中,已是夜色深沉。
家丁从他手中接过缰绳将马牵入厮中,正要入内向老夫人报禀,被江御北轻声拦下:“祖母此时应已安寝,不便惊扰。你且退下,我明日再前去问安。”家丁应声退去,留下江御北一人拖着满身疲惫惆怅缓缓走向中庭。
半夏,暑热渐退夜已清凉,轻浅的月光洒遍庭院的每个角落,空气中飘浮着花木的香气。江御北静静立于庭内,他有多久没有好好欣赏这温存月色。
三年了,他远涉千山万水,飘迫漠北南疆,却不敢在家中停留,仿佛只是驻足一瞬,处处都是她的身影;然而死亡却是最无望的等待,无尽相思如蛆附骨,他早已无路可逃……
庭中月色弥漫,竹影婆娑,暗香浮动,流萤飞舞。蓦然,凭栏处,一袭淡紫罗衫,长发如瀑;恍惚光影中,他似是看到她温热的眉眼……
纤璇!
明知是不可能的真实,他仍是忘却一切,热烈地迎上去。胸腔中压抑的狂放隐忍的柔情全都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
季若晴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前的江御北全然另外一个人——不再冷冽,不再孤桀,眸中迎面而来的灼热象是要将她融化一般。她从不知表哥也是热烈的,柔情的……她的眼眶渐渐温润,动情地迎上他的眼眸,喃喃道:“表哥!”
一声“表哥”就象是一道无情的利剑,将虚幻的柔情生生割裂得支离破碎。眼前的面孔逐渐靠近,那温热的眉眼清晰残忍地属于另一个女人。
江御北如梦初醒,眸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冷寂重新紧紧包裹着他,那转瞬即逝的热烈就象是一场幻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快步离去。
季若晴碎步追上前,她不知表哥为何会突然变脸,一路关切地问道:“表哥,你今天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江御北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停下步子,他的背影在这半夏的夜中显得无限寂寥。季若晴有些心悸,小声道:“表哥,你早出晚归,我担心了一天,你用过晚饭没有?我准备了一些点心……”
“不用了。”江御北冰冷地打断了她的话。
树影斑驳,两人立于无言月色下,许久沉默。人非草本,这些年来,她的情意他怎会不知,只是他的心并没有那么宽阔,曾经沧海,早已没有任何地方去容纳其他。
须臾,他轻叹道:“去睡吧,以后不要再穿这件衫子。”
季若晴一时诧异,这件淡紫罗衫……
她顿时明白了,这件衫子原是另外一个女人的最爱。她终于明白,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那抹灼热,全然是为了她,竟没有半分属于自己。一时间羞愤委曲全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她一整天茶饭不思,夜难安寝,凭栏期盼;她这许多年,死守府内,心无旁骛,苦苦等候,为了什么?为什么他眼中从来没有一点点自己?
听到身后柔弱的低泣,江御北的心泛起一丝涟漪,但他终究没有转身,只是绝然离去。对若晴,他亏欠太多,可是她想要的,他永远也给不了。
月色依旧,似乎不懂人间愁绪。
走进千影苑,即使半夏,苑中仍是一派清冷之色,唯有满树繁花在空寂中肆意绽放而后衰败。江御北眉心微蹙,这里曾是他一生中最温情的地方,如今景依旧,人已逝……
凝神处,恍惚还有烛火闪烁。透过窗棂,柔和的光晕映衬着玲珑明澈的小脸,她正坐在床上一直看着门外象是在等待。夜深至此,她竟还未入睡。
江御北轻推开门,玲珑见到他的身影,微合的眸子顿时明亮起来——原来她是在等他,江御北的心被深深触动了。
是的,他现在就是这世上她最可亲可信之人。他走到玲珑床边,温存地俯下身子,将玲珑的小手放入自己的手掌之中:“快睡吧,我回来了!”
看着他熟悉的身影,玲珑这才乖乖地让奶娘放下纱帐,嘴角余下一个微笑的弧度安然睡去。
待玲珑熟睡后,江御北回到自己居室内,仔细回想起白日之事,他从怀中拿出书信紧攒于手中——这封密信在皇上看来无足轻重,可对于翡家而言,这也许是唯一能解灭门惨祸的线索。
可是,一日奔波,于朝政、于翡家惨案全都无所益处。也许是他太过于轻率,这其中的曲直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而此刻,他已无力揣测姑父将书信截获藏于夹层之中的用意,他实在太累了。
万簌俱寂,江御北再次无声地潜入季腾飞别苑中,将书信原封不动地放回书桌夹层之中。
天色渐亮,江御北才沉沉睡去。
一月中,江御北恪守圣谕在堡内静心思过。朝中对散骑常侍出言无状惹怒圣颜被罚思过一事却早已议论纷扬。
虽然众人对御书房觐见的具体情节不甚清楚,然众人皆知江御北与齐天烈私交之渊源,于是揣度着应是江御北一昧附合齐天烈西征之策而招致龙颜大怒。一时间,众臣纷纷与御风堡划清界线,应天府中各达官贵人更是暗暗避之。
御风堡的家丁下人在应天府中向来是风光无两,众人皆讨好几分的;如今少主受罚,从府衙到市井对待他们的态度竟好象商量好了似的,都悄悄换了一幅面孔,堡内各人也不免有些牢骚和愤懑。
好在老夫人亦深明事理,她历经几代帝王,对龙恩盛衰早已视若平常;所以她从不对御北施加压力,更不会无端责备。她知晓孙儿是一位明辨是非的好男儿,于朝政之争上断不会失了纲常分寸。
这样一来,只是苦了季若晴,爹爹外出未归,堡内大小事宜皆由她应对。不管表哥此时待她如何,她也并无任何怨言,长袖善舞地将各方关系处理得服贴妥当,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倒是太傅齐天烈对御北被罚一事颇为内疚,他思虑欠妥,不该贸然带着御北携密信觐见。本来在朝堂之上,圣上议和之意就已明显,他想以密信一事扭转局面,实在是操之过急,过于草率;最终不但西征之事没有成行,还将御北牵连其中。
思及老夫人必然为此事担忧,而当下情形又不便前往御风堡详叙,齐天烈只得修书一封,让亲信之人快马加鞭送往御风堡,将事之原委向老夫人一一禀明,亦宽慰御北。
随着时间推移,圣上未再深究江御北触犯圣颜一事,一切归于往日的平静,看来江家在皇上和朝中的影响力并不是轻易能触动的。
一月期限刚过,那些曾经对御风堡避之不及的官宦世家又纷至沓来,连连示好。
江御北对此皆不在意,对于圣恩荣辱、世风冷暖他一向是不放在心上的。只是西夏突袭西凉又在大理境内挑唆渗透,圣上竟会没有一点防备?
盛夏刚过,一场秋雨连绵下了几日。早上推开窗,迎面而来的风微微有了些秋的凉意,庭中红花翠叶打落了一地。
玲珑许是还不适应北方的季节变换,前段时日似是受了风寒,神思倦怠地咳了一阵。大夫诊断开了药方,吃了几日并不见效,急得江御北都要四处寻访名医,最后还是奶娘调制的一剂汤药,功效神速,眼下玲珑已经好了许多。幸得有小雨儿陪着逗乐,不然那些苦苦的汤药,她是一口都咽不下去的。
朝中终是传来了消息,皇上已下旨授西夏王为定难军节度使,封西平王,赐银一万两、绢一万匹、钱两万贯、茶两万斤,并允许西夏在保安军设立榷场。
对西夏的封授本在江御北意料之中,皇上原本就是主和之意,此举实为稳定西夏人心。西夏向来是遵循“联辽抗宋”之策,眼下占据西凉,我朝不愿与之为敌,也只好加封赏赐,以抚慰拉拢。
然几日后太傅遣人来报:皇上应大理国请奏,派枢密使卢知微为使节前往大理。获悉紫事,江御北倒是有几分诧异,大理国虽于我朝南疆,但鲜有往来。近年来,大理段氏为与日益壮大的诸侯势力抗衡,几番请求我朝加封,想依附大宋之力巩固其在大理国的统治地位。
在这个时期,圣上亲派使节前往大理,表面上是顺其请愿,实则也是拉拢大理,以保我朝南疆之安定。由此看来,所呈密信在皇上心中并非一无所是。
朝庭对西夏与大理分别采取怀柔之策,也许能换来短暂的清平之世,但是翡家的惨案不能就此抹去。
江御北只能自己私下调查裴家失火的真正原因,为裴氏一门报仇。而眼下他必须将玲珑保护周全,让她如其他孩童一般无忧无虑地成长。
季腾飞得知御北被罚思过一事,心中着急匆匆归堡。待他归来之时,御风堡早已如昔日般云淡风轻。他宽慰御北一番后,又马不停蹄地往老夫人处将外出处理事宜一一禀报,召集堡内各管事详细询问堡内大小事宜和账目,这一忙直至暮霭沉沉。
入夜,季腾飞独自坐于书房中。他回想起白日家丁向他密报少主曾询问过书信一事,加之朝廷最近动静频繁,不由心中一惊。随即警觉地朝四下张望,少许才熟练地从书桌夹层之中取出书信。
书信安在,仔细端详之下也无损伤,这才放下心来,正准备将信放回原处。然他转念一想,御北为何突然觐见圣上并惹怒圣颜,朝廷向来与大理不通往来,近日派使节前往也着实不同寻常。
莫非……
季腾飞不敢往下细思。
这一夜显得格外漫长。天刚放亮,季腾飞便换好衣装却并无动静,只等到日上三竿,他才起身执好书信往千影苑走去。
走入苑内,御北正在练剑,玲珑亦托腮坐在一旁看着出神。季腾飞轻声慢步走到玲珑对面,自然地向玲珑讲解起剑法的精妙,使玲珑不觉中与他亲近了一些。
御北见姑父到来,料是有事相商,便收起长剑,问道:“姑父找御北何事?”
季腾飞将一叠书信递给御北,御北定晴一看最上面的一封正是翡兄三月前所写密信,不曾想姑父会主动出示,心中虽惊异,脸上却不动神色。
季腾飞赔罪道:“御北,恕姑父疏忽,这些信件陆续从大理寄来,因当时你外出游历,我收悉后竟忘记告之;现在我将信件悉数交还,疏漏之处还请御北见谅。”
江御北接过书信,却见玲珑朝这边走来,他将书信置于身后,忙唤来小雨儿,让她陪玲珑去苑外玩耍。见玲珑背影远去后,他才安定神思:“姑父为堡内之事日夜操劳,这些小事,侄儿岂会放在心上。”
季腾飞见御北的举动不禁疑惑:他为何要在自己提起“大理”之时刻意支开玲珑?有关玲珑的身世,御北从未向任何人提起,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季腾飞心中虽疑惑重重,却仍是平素恭谨之色:“御北明理,书信已交还,姑父不便打扰。”说罢,不再多言转身向苑外走去。
看着姑父镇定自若的背影,他如此坦荡地将书信全部交还,难道是自己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