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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争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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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
晌午时分,江御北一路策马飞驰,经过南薰门抵达汴京。他端正官服,匆匆前往太傅府。
太傅府位于内城南侧,朱墙金瓦飞檐高架,好不气派。至门下,江御北递上拜帖,道:“散骑常侍江御北欲拜谒太傅大人,请代为通传。”
江御北自其父征北大将军江拓战死沙场,他世袭了祖辈爵位,因不愿在朝中任职,皇上便封了他散骑常侍的正三品虚衔。守卫收下帖子快步入内通报,不消片刻就将江御北引入府内。
刚入内堂,太傅齐天烈锦袍宽袖欣然迎来,江御北忙拱手拜道:“御北见过太傅大人。”
齐天烈一手挽起江御北,朗声道:“贤侄无须多礼,几年未见似是清瘦沉炼了不少。”侍婢奉上香茗鲜果,齐天烈携御北相向而坐。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眉目清俊冷逸出尘,依稀几分当年大将军的模样。只叹江将军壮志未酬,英年早逝,每每及此,齐天烈总不免唏嘘感慨。
齐天烈原是江拓军中副将,早年随将军南征北战,后因平定北汉有功,加封太子太傅。齐天烈对江御北一直欣赏有加,明知他不喜功名,迷恋名山大川剑谱兵器,但在齐天烈眼中仍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才。只是几年未得他的踪迹,今日突然造访,必是事出有因。当下问道:“贤侄造访,可否有要事相商?”
江御北见太傅如此爽直,便也不再虚言客套,果断回道:“御北今日前来,确有要事禀报。”言罢,取出书信交与太傅。在江御北眼中,齐天烈与父亲多年征战,出生入死,是当今朝中他唯一可信之人。
齐天烈接过书信读过数句,回想早朝之时节度使韩谦所奏,大惊,郑重问道:“御北,此信从何而来?”
江御北亦知信中所提之事非同小可,遂将事之原委全盘道来:“大人,此信乃御北结义之兄翡景驰所写。翡家为大理商贾大家,世代经营马帮常往返于西南各国之间,信中所言应属实情。两月前,翡家突遭大火无人幸存,大理朝廷曾遣人调查,定为意外走火,然御北对此疑惑重重。因御北一直在外游历,昨日才获此信,深感事因重大,当即面呈,请大人定度。”
江御北并未提及玲珑与奶娘一事,在事情未明了之前,他断不会轻易将玲珑暴露于险境之中。
齐天烈展信,沉吟良久,似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早朝之上,圣上似是对议和之策颇为认同,此信是否能扭转圣意?他踱步至中庭,望向空远苍穹,缓声道:“而今契丹、西夏于我大宋西陲虎视眈眈,如再挑起大理、吐蕃小邦之觊觎,大宋边疆将永无宁日。”
齐天烈忧患之心并非多虑,宋自建国以来,边疆便战乱频繁,外族夷邦群狼环伺,尤以西夏、辽国为甚,宋一直以“睦邻”政策大量银、绢优厚之,才换得中原的和平。眼下若信中所言属实,西夏一旦与大理私下结盟,于西北、西南同夹击大宋,国将陷入不可估量的险境之中。
身为武将,不能上阵杀敌,驱除蛮夷,齐天烈心中郁结不甘,难以消散。他转身向江御北问道:“你对西夏如何看待?”
江御北思忖片刻道:“西夏位于我大宋西北,民风彪悍好斗。其主李德明为人深沉善权谋,贯于采犬依辽和宋’平衡之策。大中祥符三年,李德明接受辽国册封,称‘大夏国王’,向我朝亦俯首称臣。此平衡之术使西夏得以休整生息,畜牧业、农业伺机大肆发展,同时将势力不断向西扩张,对我朝威胁与日俱增。此番在大理之举动,不得不防。”
江御北虽无心朝政,于西夏形势却洞若观火,令齐天烈大为震憾。齐天烈将书信藏于宽袖内,当机立断道:“你我二人即刻入大内,密奏圣上。”
皇城垂拱殿
未时刚过,齐江二人静候于垂拱殿外。少许,忽闻内侍通传:“传太子太傅齐天烈,散骑常侍江御北觐见。”二人忙肃正衣冠随内侍前往大殿南侧御书房。
御书房内,真宗赵恒正立于花梨紫檀桌前凝神作画。须臾,真宗搁笔,二人见过圣上后,齐天烈呈上书信,将事之原委谨慎奏报。
真宗展信阅后面色微沉,既而敷衍道:“太傅一片忧国之心,朕甚感欣慰。”齐天烈不明就里,闻圣上体恤之言,心境明朗,正欲再奏西征之事,真宗却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太傅,你且看看朕的这副水墨丹青,笔力如何?”
内侍将上前画卷渐次舒展开来,齐天烈未曾料到皇上会有如此雅兴,只得趋步上前,细观之下,只见画中天野空旷,戈壁荒漠,一队车马长冠飞带,逶迤前行,一路卷起漫漫黄沙轻尘……
齐天烈不知皇上此刻赏画是何用意,只得如实答日:“皇上笔力精妙,只是老臣一介莽夫,不懂鉴赏,还请皇上赐教!”
真宗在书房中轻踱着步子,似是很满意眼前佳作。蓦地,他一个转身向江御北问道:“江常侍,可懂此画?”
赵恒此举实是有意为之。今日初闻江御北觐见,便觉讶异。他对此人早有所耳闻,朝中大臣常有议论,日此人将门之后,长身伟岸、聪颖过人、才思敏锐,精于兵法攻略,大有将帅之才;只是他从小散漫不羁,不问功名,而今只是世袭了祖辈的爵位,在朝中安了个正三品的虚衔。此刻见他真容,果然气宇不凡,不如听听他对此画何解。
江御北见皇上纠缠此画,知其中必定大有深意,谦逊应道:“恕微臣眼拙,皇上此画意境悠远,色泽苍劲,画之情境应是汉之张骞出使西域。”
闻江御北之言,真宗停下步子,轻捋长须,对江御北顿时有了青睐之意,意味深长道:“江常侍既知画之情境,可解画之本意?”
江御北暗暗沉思,早前太傅已将早朝上“和战之争”悉数告之,他亦知皇上议和之意。眼下皇上以画为据,探他心意,该如何应对?忖度片刻,他沉稳答日:“张骞出使西域已为千古佳话,后人毋须再论。出使西域本为贯彻汉武帝联合大月氏抗击匈奴之战略意图,但出使西域后所带来的改变——中原文明迅速向四周传播,大汉边疆各民族加快融合,从而使汉朝出现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稳定与繁荣,这些恐怕汉武帝都始料未及。”
江御北自小熟读史书,对英雄人物与帝王将相往往有过人的见解。真宗听闻他对出使西域的溢美之词,心中宽慰,称赞道:“江常侍之见解深得朕心。张骞出使西域以仁和赢得番邦臣服,汉武帝不费一兵一卒,为大汉子民带来了和平安定,实属明君之举。” 在真宗看来,西夏番邦皆骠悍跋扈不宜为敌,如果议和能平息边疆战乱,保大宋太平,也算是身为帝王最大的仁政了。
江御北知道圣上曲解了自己本意,思及西夏可能勾结大理诸侯势力危及国之西南边疆,回想起翡氏灭门之惨祸,他当下明断道:“皇上过誉,汉武帝自是一代明君,张骞亦称得上是时势英雄,然出使西域并非议和可比。”
闻江御北转折之辞,真宗面色顿时阴沉,他看着眼前的三品侍郎,虽是年轻后生,思虑言语之缜密独到,恐怕朝中一般大臣都无法企及。
江御北并未因皇上难色而缄默,继续道:“张骞出使西域,他身后站立的是一个强大的汉朝,无论军事、文化还是国力,番邦都不能望其项背;他出使西域并非求和,带去的恰恰是大国威严与和平宏愿。一个国家如若一昧软弱,议和绝不会是强国安邦之良策。如今西夏攻占西凉,又在大理暗中挑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再言议和,非但不能安抚西夏,反会使之愈加贪婪,气焰更甚……”
“大胆!”真宗闻之,怒不可恕,厉声打断江御北之言,一掌重击于书桌之上,惊起砚中浓墨飞溅。他惧怕战争,却绝不允许他人当面戳穿。他是皇帝,是大宋至高无上的权威,岂是小小侍郎可随意评议。
齐天烈不曾想御北会如此大胆当面忤逆皇上,见皇上震怒恐降罪于御北,忙转圜道:“江侍郎年轻狂妄,对古人评语有失分寸,请皇上息怒!”
内侍察言观色忙递上湿绢,又将墨砚撤下。真宗将手擦拭干净,坐回圈椅之中,神情肃然。江御北亦知自己言辞过激惹怒圣颜,恐皇上迁怒太傅大人,只得负手敛目静立一侧。
御书房中,空气瞬间如胶着般。内侍在真宗身后轻轻把扇,少顷,真宗安定神思,又复昔日温厚模样,将信递还给齐天烈,决断道:“西征一事无须再提。西夏在大理之举动,着御史台暗中调查。散骑常侍江御北妄议朝政,扣除半年俸禄,在家闭门思过一月,不得怠误。”
江御北见皇上心意已决,西征之事再无可能,心中怅然若失,便也不再坚持,躬身领命:“臣愿领罪服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