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yumemi

2、囚犯

　　石门缓缓打开，里面一片黑黢黢，刑官提灯在前引路，我们跟着进去。穿过一角廊洞，有人把火把往墙上一插，顿时一个宽阔的阴森森的洞府就呈现在我们面前。

　　地上稀稀拉拉散着些稻草，角落有一团脏兮兮的东西窝在地上，渗水的墙壁上数根碗口粗的铁链低低垂着连接在那死人的尸首上，空气中有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我吸了吸鼻子——

　　正是那一息之间，有什么东西轻轻拂过我的脖子，耳边传来一片衣料摩擦的声音。

　　三根冰凉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搭在了我的喉管上。

　　完全没有不适的感觉，我的脸却刷地白了。

　　举重若轻，身姿鬼魅，最关键的是，我带来的十四十五都是教中顶尖高手，便是放眼武林，那也是可以横着走的存在，可眼下此人在两大高手眼皮底下倏忽直取我命门，该是何等的功力和身法！

　　未吸进的一口气变成了深呼吸——然后我明白了。

　　死了人的囚室，密封了一个月，就算留有通风口，此时也应该闻得到尸体腐烂的气味，然而这里只有霉烂的味道。是他藏起来变质的饭食传出的味道！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身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我听见十四十五骤然停住的呼吸，看着刑官上前指挥狱卒拨开地面脏污的囚衣，露出一节稻草扎成的人体，然后惊讶地转回身来，大惊失色。

　　慢动作一样。他大喊了一声，“放开宫主！”

　　我要是能说话，我马上把你撤职查办你信吗。

　　果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原来是新任宫主殿下？失敬失敬。”说着还像模像样放开了我的喉管，钳着我的胳膊转了个身，“看来赤霄宫主已经仙逝了。我还以为是彻底对我死心了呢……”

　　最后这句话声音极小，只有在他身边的我才听了清楚。

　　“你到底是谁？赤霄……我爹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儿？”

　　“在我手下一招都走不过的人没有资格询问我的名姓。”囚犯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既然赤霄宫主没有告诉你，那他就是不希望你知道，紫宸殿下，你还是别问了。”

　　“你！”我气结，地宫的最深处关押着一个不知名姓的囚犯，武功高强，看他说话似乎与赤霄宫主并没有深仇大恨，但却被一关两年，无人知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纥罗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向剑指我身后的两位弟兄使劲使着眼色，我知道不用我说他们也会把今天的事件禀报上去的。只是你们能不能再去找人来围住这里？

　　静室的门洞开着，外间墙壁上的灯光顺着曲廊有点点漏进来，石窟内无一人讲话，十四十五的额头上有大颗的汗珠开始往下淌，两人一左一右地站着，我绝望地发现我即使示意他们也难以在安全的情况下搬来救兵。

　　这静默只持续了一息。背后的神秘高手又扣住了我背后的命门，“得罪了，请宫主让你的二位属下让开。”

　　“十四十五，退下吧。”

　　“是！”二人退到一边，神秘人就这样抓着我大摇大摆出了地宫，下到山门。

　　我看着周边的高山草甸快速后退，路途渐渐平坦，已经快要看到官道了，不由得担忧地提醒，“前辈，你现在已经安全了，可以放下我了吧。”

　　前辈脚程极快，走了大概一盏茶功夫后面早就看不见影子了。他哼了一声，“本来是可以的。”

　　“本来？”

　　“可惜啊可惜，谁叫你是顾紫宸呢？”

　　“什么意思？”我心下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哼！”一阵天旋地转，他拎起我的衣领又狠狠地摔在地上，地面石子嶙峋，我的屁股猛一着地，一股粗糙的痛感传来，不由“唉”地叫了一声。

　　眼前一阵金星乱晃，视线清明的时候，我终于仰起头看向这个功夫深厚的囚者，他也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脸上身上都是一片脏污，头发虬结缠乱，胡茬颇长，仅着的里衣已经烂成了一块块勉强拼接的布片，光着脚。只有一双眼睛亮的发光。

　　深不可测。

　　我绝望了。看来正面打也走不过五……不，三招。

　　我们俩对视着，我竭力拿出平时看到的紫宸那种凌厉的气势来，勉强不落下风。这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我现在是紫宸，输人也不能输阵。

　　“紫宸殿下，听说你性情暴戾，不见鲜血不展颜，三年前长江水案是你主谋的吧，清风派掌门爱子是你下的手吧？”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些的确是紫宸做的，但我并没在场，只是后来学习过细节。

　　“是我做的，如何？”

　　他扯起嘴角笑起来，“这些事迹在下都久闻大名哪……虽然想夸你手法利落，行事果断，可惜江湖上结仇太多。在下做了两年不明不白的囚犯，此番若悄没声息地回去，徒让他人传为笑柄，怎么办呢？”

　　他微笑地看着我，目光凉凉的，眼珠子黑黑的。

　　“只好请紫宸宫主跟在下走一趟了。”

　　隔壁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我无奈地望着陈旧但称得上洁净的天花板，动弹不得。

　　我们现在在山脚镇子上的客栈里——那人拿泥灰抹了我的脸，掌柜的没认出来，还拔了我的项链坠子、耳环、发簪，统统收入了自己囊中。然后叫小二去当了，自己开间房洗起澡来。我则被点了穴坐在椅子上望天，等待命运的摆布。

　　唉，这一去还能活吗？教里的追兵怎么还没到？是不是有人准备顺水推舟了？是纥罗大人的意思，还是另有其人？我突然发现自己平时的警戒心太低了，甚至由于太信任十四十五，完全没有向大人要另外的暗卫。

　　谁知道，武林一流的杀手，轻功还不如这来历不明的囚犯呢！

　　眼看着窗外的日光渐暮，天色暗沉了下来，我又开始安慰自己，是不是到了晚上，离恨宫的人手更好出动，也许他们就安排在晚上救我呢……

　　“吱——”老旧的木门发出了暗哑的声响，一个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穿着粗布的长袍，头发松松束在脑后，面色白皙，皮肤微微湿润，带着一种朦胧的雾感。虽然是挺俊秀的一位公子，但眼下情境特殊，我垂下眼不去看他，只是微掀嘴皮，说道，“公子，你走错房了。烦请到门口核对一下房号啊。”

　　白衣人发出“嗤”的一声笑，那笑声听在我耳中如惊天雷鸣，我遽然看他，亮得发黑的眼。

　　“是前……辈啊，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了。”

　　“呵呵，紫宸殿下不必客气。”他过来解开我的穴道，我站起来刚伸完一个懒腰，又被点上了。

　　我拿眼角瞪着他。

　　“我们在这里逗留太危险了，据我所知这座镇子离离恨宫不过二十里吧，还在你们的势力范围内。这种地方我可不敢合上眼睛哪，可是我今晚又很想睡一个好觉。”前辈温声细语地解释着。

　　所以你只是来镇上洗个澡。

　　“所以我们现在就得走了。”说完他停顿了一下，俯下身来，仔细地端详着我。

　　有几根碎发飘到我脸上，痒痒的，白瓷般细腻的肌肤，黑亮的瞳仁，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脸懵然的自己。赤霄宫主怎么没有鞭打他的脸吗？他不会嫉妒吗？还是说已经成阶下囚了所以不会嫉妒？啊……总之，我默默地看着他，终于开口说，“前辈，太近了。”

　　前辈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他专注地看着——现在我知道了，我脸上的泥巴。

　　“本来想和你扮成兄妹的，但是殿下一直叫我前辈，不能辜负了你的美意。”他点点头，“扮成父女吧。”

　　“你说什么？”

　　于是这货出门的时候也没有给我洗脸，不仅如此，他拿了一床被子裹住我的全身，从头到脚。然后把我抱起来。到楼下小二果然拦住了他，毕竟一个正常人抱着一床大被子着实诡异，但是我听到前辈发出哽咽的声音，他说，“小二哥，这是我女儿，方才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不知怎的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全身发起了红疹，你们这客栈是住不得了，我现在要赶紧带孩子去看大夫。这是被子钱，房钱请恕我不能给了，不然我看见孩子痛得哭的脸，我……我于心不安哪……”

　　我听不见小二的声音，但是我很想替小二骂他，我们离恨山下面的三个镇子，居民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小小一家客栈，怎可能连房间都扫不干净，出现毒物袭人之类的事！

　　我被裹得紧紧的，又不能动，只好在那黑黑的被子中使劲发出呜呜的声音，希望能引起小二哥的注意。

　　忽而一只手准确地捂上我脸的方向，又轻轻拍了两下，顿时我脑中嗡然大作，神魂俱震，赶紧闭嘴不说话了。

　　“小二哥，你听见了吧，孩子这正痛得哭呢，我不能多说了，我得走了。你赶紧上楼去检查一下房间有没有问题吧！”

　　小二哥点头称是，然后是一阵渐远的脚步声，楼梯的木板远远传来了一阵“咚咚”闷响。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如果这小二够聪明，也就不会只是个跑堂的小二了。

　　还是得另寻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