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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囚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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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掳来,从此一直住在山里。山里不是荒凉的地方,相反,这里高高低低建着叠叠宫殿,从一座山头漫延至另一座山头,盖过了春天的新芽,夏天的百花,只要随便寻一个高地远远望去,到处都是威严肃穆的廊角,和日光下泛起一层青绿的琉璃瓦。
阳光好的时候,天上常常是没什么云的,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空旷的天幕,深蓝的背景布,中间一个发亮的太阳熊熊烧着,不远不近。这样的太阳烤着,一会儿脸上就要发痛,也没有什么温度,因为风会把它吹散。在山里,风什么都能吹散。我倒是很喜欢在屋顶上晒太阳,这时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闭上眼睛,任由太阳照着,风吹着,感受着皮肤灼灼刺起来,但那刺痛只浅浅浮于表面,身体却是极端放松,远山的云有时会悠悠飘过来,拂在脸上,又轻轻流散开,空气里传来稀疏的鸟语人声,什么都听不清楚,什么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若是大风天气,我会爬到最高的山上,小周山的顶上有一面悬崖,从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中原大地,三千里水墨丹青,在一片山陵原野的尽头,地平线模糊在蜷起的指间,大团的空气从那个遥远的方向刮来,而我站在中间,深深吸气。
我也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我想。
六月间发生了一件事,我不能再享受这大把的辰光了。
宫主的病情恶化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少宫主搬去了昭虞宫,每天衣不解带地伺候榻前。我们的计划进行得也很完美——在老宫主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我们的人将严重虚弱的少宫主“请”离了病榻,由我穿上少宫主的衣服,扮演一个憔悴心碎的孝女,顺利地从老宫主嘴里套出了想要的东西。
当然还不止这些。
确切地说,从此以后,我就是少宫主了。
不,应该是宫主。
即任大典的前一天,我去密室看紫宸,她已经被我们废掉了武功,瘫在地上披头散发,形容狼狈。
听见有人的脚步来,紫宸的耳朵动了动,似乎想起身,结果一撑地面,又摔了回去。
我冷冷地看着她动作,紫宸与我无仇无怨,相反,我在暗处看了她八年的坐卧举止,她的每一个神态我都能轻松模仿,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生气,听到哪种笑话会不吝地赏赐下人一个微笑,我全都清清楚楚。
不过看惯了她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见过沮丧悲伤的紫宸,她这满身伤痕,落魄颓丧的样子倒是第一次见,很是新鲜呢。
我观察着这样的紫宸——我已经习惯观察她了,一个占据了我十年日日夜夜的人。
紫宸的手指在地上抓爬着,它们已经瘦的像是鸡爪子一般,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指缝里有黑有红的塞满污垢,她的手拂过粗糙的墙面,掉下来,又抚上去,又掉下来,然后她放弃了站起来,改为拨开掉到额前的乱发,从泥灰中露出依然明亮的双眼。
紫宸是第一次见我。她的目光投到我脸上时凝住了一瞬。
“你——”
我微抬下巴,睥睨着这昔日呼风唤雨的镜中人。
“大胆!你可知本宫是谁?”
这是紫宸发威前常说的一句话,听在本人耳中自然分外耳熟。
紫宸的脸色一下惨白了,我当然知道她在震惊什么:天下间竟然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不仅长相,身材,神态,甚至语气,声音,她看见我的时候,一如看见了昔日的自己。如果说长相相似的人经过精心挑选可以找到,那么语调姿态这些需要长期习惯才能形成的东西也如此相似,只能是一场长期的谋划!
十年,甚至更早之前,这场计划就开始酝酿了!
她没有希望了。
我知道紫宸一定会这样想的,因为我太了解她了,从我不再在暗室里一遍遍重复紫宸的动作话语开始,我的下一项练习,就是用紫宸的方式去思考。
而她却不了解我。
果然,紫宸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她低垂下头,懒懒地、冷冷地道:
“这次连‘宫主’殿下都亲自来见我了,不知又要怎么折磨我呢?”
我没有带侍卫来,因此我笑出了声。
紫宸猛地抬头,诧异地看着我。
紫宸本人,是不会这样地笑的。
因此现在笑着的,是“我”。
我笑着走近紫宸,蹲下来,扳起她的脸,仔细端详。
“少宫主生的真美啊~”
这是实话,眉带英气,目若星辰,唇瓣殷红如血,细嫩的脖颈,窈窕的身段,除了爱发脾气,哪里都是好的。
只可惜发脾气这一点,我不喜欢。
“开什么玩笑!你不是和我长得一样?”
我只好羞赧地摆摆手,“我哪有少宫主那样貌若天仙,出尘绝艳。”
“不过化妆过后,外人确实是没法分清的。”
所以才要等老宫主老眼昏花了才下手啊。
我抚着手下光滑的皮肤,不住流连。紫宸已经缩到了墙角,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少主,你最后看我一眼吧。从此就见不到了。”
寒光闪过,有大片的血花溅开。
第二天是个好日子,无风无雨,烈阳当空,我在宫人的匍匐跪拜中登上了宫主之位。
从此我就是离恨宫第十九代宫主了,而且还和前面的宫主都没有血缘关系。
嘻……
如果真的手握大权就好了。
也不至于还在这低声下气。
我跪在地上,纥罗一脸怒容,我拉着他的衣角,泣不成声。
“大人,十一只是看她可怜!十一绝无和大人作对的心思啊!”
“哼,我信你从没做错过事!结果给我整出这么大的窟窿!”
纥罗大人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你要知道紫宸一日不死,你这位子就一日坐不安稳!”
“毁容?你当真以为毁容有用?”
“紫宸在宫中这么多年,纵然手段残暴,毕竟是宫主的嫡传血脉。今日你是演的好!可演的再好有什么用,你会飞花缚叶手吗?你的离恨心经练到几层了?”
“四层了,大人。”
“我不是问你这个!你今日放走紫宸,想的是她不能证明自己身份,但她不需要证明自己身份,只需要有一天你露出马脚,就会有人主动去找她,帮她东山再起,你明白吗?”
我痛哭流涕爬在大人脚下,“十一明白,大人。十一会努力不露出马脚的……”
“唔咳!”一阵剧痛从胸口传来。
纥罗踢开我,一甩袖子,大步离开,“你好自为之!”
我滚在墙角,吐出一口鲜血,望着他的背影跨出门槛,披风的弧线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慢慢将手覆上心口。
幸好只用了一分力。
我甫当上宫主,便卧病在床,每天所做的事情便是由随侍举着一册册内务处理意见,举起手来签上紫宸的名字而已。
如此轻松。
后来我好了一些,没事就在宫里乱转,离恨宫三山四十二殿,我没去过的角落数不胜数,原先的紫宸也不会每处都去,因她事务繁多,便有闲心也不会到处乱逛。
我却很喜欢到处乱逛,做些没意义的事情,打发我无聊的日子。
毕竟宫中事务都已交由纥罗打理,而我既不懂也不感兴趣。
这天我转到毕月宫,这座宫殿位于山脚,入口仅是一个向下的洞穴,一眼望去悠长看不到尽头,仅在深处远远点着几盏小灯,门口无人把守,简单地刻了三个盆口大的赤字而已。
我知道这是哪里。
离恨宫专门用来关押囚犯的地宫,其中阴冷湿寒,常年不见天日,地上及凹凿的墙壁上总有不知名的虫豸来回爬动,通常只有叛教或是犯下其他不可饶恕的罪行时宫人才会被投监到这里,进来的话,一辈子也就难出去了。
我沿着湿漉漉的石道往下走,旁边垂下的钟乳滴滴答答,尖刻的顶端似乎随时能戳死想要经过这里的不速之客,后面的十四十五原先是紫宸的暗卫,没有顶撞主人的习惯,因此虽然如果纥罗在的话,肯定会阻止我,他们俩却还算迟钝木讷。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或许更久,前面变得明亮起来,一道铁栅栏拴在中间,把守的两名卫士原本斜倚着墙壁,看清我的脸后立即站正行礼。
我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人。
地宫的构造极其简单,就是一条长长的隧道在周边挖了几个凹陷,再把铁栏杆架在外面而已,不过多亏这天然的洞穴阴深幽邃,只要把守住入口,关在里面的人绝对是插翅难飞。
两边的囚室里,有两三个一间的,有一个一间的,囚犯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见到我们就扑上来大喊开恩。再往里走,呼喊声渐渐小了,尤其是那些单独囚室的罪犯,看见来了人也不喊也不叫,有的在睡觉的,听见脚步声,懒懒翻个身,转头把被子一拉,又会周公去了。我不由好生佩服。
并且我似乎可以立一个功了。
“十四十五,刚刚那个人是不是以前在大人手下做事,去年被污蔑买通医官的何间?”
“回宫主,是此人无疑。”
“先前有个两撇胡子的,可是江湖人称鬼刀刘劲的游侠?”
“这……属下不知。”
“还有拐角处关了三个人,里头断手断脚的二位以前是惹怒过……我?”
“……”
我停下脚步,慢慢道:“你们把这几个人记着,出去以后禀报大人。”
十四道:“是要让他们官复原职?”
“没准还能提升呢!”
我冷冷说道。
于是大家都不言语。里间的囚室堵了一扇石门,刑官道里头的人上月刚断气,众人畏他余威尚还不敢去将尸体拖出来处理。
竟有如此可怕?
“那里面关的是谁?”
“回禀宫主,小的不知道。是前年赤霄宫主带回并关押在此的,平时镣铐锁链,一应俱全,赤霄宫主以往都是每两日来一次,用过刑后再亲自送饭。是以小的们都没见过此人。”
是了,赤霄死了一个多月,这人尸体都应该臭了。
“把门打开。”
“这……”
我不耐烦地瞥了刑官一眼,“怎么,赤霄宫主的话听得,紫宸宫主的话就听不得了?”
那刑官大骇,“小的不敢!还请宫主不要亲自涉险!”
哎,我只是好奇而已,哪有那么多说道。
只是有一种预感,这间囚室,以后我还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