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乐》俞子意

5、暖玉生烟（2）

　　我头一次见到丘馥是在淇鹤的水晶球中，那时我失手把淇鹤的竹床砸断了一只床脚，正惊慌时，就远远听到木屋外淇鹤回来的声响，我一急，钻进了床底，用肩膀抵着塌下来的一角。
　　那日淇鹤有些失了仪态，竟没发现床底的我。他背对我拿出了水晶球。
　　我只听见他和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取魂还生？你疯了？”那人声音冷然，像能把人生生冻住，正是丘馥。
　　“如今连诛心引都被我找到了，那玉妖瓷也不难寻。”淇鹤的话透着一股疯狂。
　　“你若动那诛心引，那罪孽可就真够你入妖道了，何况那古籍中记载谁也不知道是否可行，你真要如此？”
　　“那玉妖瓷难寻，只能用一次，不过玉妖总算是有迹可循，我定会找到，你知道我不可能放手的。”
　　他们的话我听不懂，我好奇望出去，淇鹤半挡着水晶球。我努力探身看向里面的人。
　　我看呆了，竟有和淇鹤容貌不相上下的人。只是他的轮廓深邃，是震撼人心的俊美。我正发呆，不期然对上水晶球里一双冷厉的黑眸。
　　丘馥没有揭发我。
　　可因着那双眼，我做了好几天的噩梦——这就是我对战神丘馥最初的记忆。
　　如今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取魂还生，但我知道这似乎很是危险。何况，那玉里，很可能已经没有魂魄了。
　　我该怎么告诉淇鹤里面是只玉妖呢？因为失忆，她法术忘光了，浑身一丝妖气也没有。
　　我也知道，那玉妖和淇鹤要找的玉妖瓷恐怕脱不了干系，如果告诉淇鹤，她会不会死？
　　我愣在那里，直到听到丘馥冷冷的声音:“淇鹤，你这徒弟越发痴傻了。”
　　我怒。转身去给他们沏茶，端回去时往丘馥的茶水里添了几把苦草粉。

　　事情败露得这么快。
　　当夜“宁七七”出现在我眼中时吓了我一跳，她周身都是伤，破损的皮肤下流出粉白的血液。
　　擎息把玉摔得粉碎。
　　她明明能在他摔玉时从那片支离破碎的玉境中出来的——我看着她手中护着的一堆玉雕狐狸，沉默着把她藏进了寒冰潭。
　　“你为什么要帮我？”玉妖咳得厉害。
　　我想了想:“也许是因为你送我的那只兔子？”
　　战神，上君，魔君三人同时取魂，取出来的这只妖，失了玉的庇护遮掩，怎么也是瞒不过他们的。
　　此时寒冰潭里的玉妖已经不是那个女孩模样。月光下，她长长的发散下来，圆圆的下巴渐渐变尖，大大的杏眼变成一双细长的媚眼，如烟如雾。
　　她腾出手摸摸脸，苦笑:“连一张他想看的脸也维持不住了，”笑完又发呆，“你知道么？若不是我那一刻恢复了记忆和法力，我是躲不过他那一招的……真是命大。”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那句命大的感叹中有些截然相反的、生无可恋的意味。
　　“师父说情之一事最难懂，你别多想就好。”我憋了半天，安慰道。
　　她凄凉一笑，人美也不显狼狈:“你师父倒是个明白的人。只是，不多想，就不会伤情了？”
　　寒冰潭的水有愈伤的奇效，却终究太过寒凉，玉妖脸色并没什么好转。
　　“我这一生也算顺遂，三次伤成这般模样都是因他，也不知上世欠了他什么债。”玉妖自嘲勾唇。
　　寒冰池外，丘馥毫无起伏的声音近了:“出来吧，我懒得动手。”
　　我大惊失色，没想到来的是冰块脸，大概是水声引来的。我让玉妖藏到冰丘后，也扎进潭中。
　　丘馥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我沉入水中的惊慌模样。皎月将池水映得通透，浮冰上只露出我湿漉漉的脑袋，我好奇地看着他先是惊愕，又匆匆阖眼转身，我已看到他俊美的脸上好像镀了一层粉玉般的光泽。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声音也不是平日的清冷，带着几分羞恼。
　　“我还能做什么？神君来此，有何赐教吗？”
　　“……妖界女子竟如此不知羞耻！”
　　我看着自己在水下清晰可见的红衣，眉头皱起，我说我静心清修，为何就不知羞耻了？
　　……莫非，他以为我在洗澡？
　　我仔细回想，感觉自己真相了，如果是这样，那句赐教的确是轻浮又孟浪……
　　没等我想明白，丘馥拂袖离去，那脚步怎么看怎么狼狈。
　　冰丘后的玉妖轻笑出声，我哆嗦着爬上岸，扔出最小的电流把自己烤干，庆幸不已:“还好不是我师父，若是我师父，只怕就直接把我拎出去了。”
　　“你……能驭电？”玉妖浮在水中，看着我讶然不已。
　　“我不大会，”我赧然，“碰到的东西都毁了。”
　　“你师父是那个白衣的男子吗？”我知道她出玉境时见过淇鹤，于是点头。
　　“那……你可知道你师父想要玉妖瓷？”她犹疑，还是问出口。
　　我疑惑看向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玉妖瓷是玉妖的眼睛。方才我出现时他便想要取走我眼睛，他没掩饰他想要的。”玉妖笑，“我头一次见擎息时，若他直说要玉妖瓷，我或许不会陷得这样深。”

　　刚刚修炼成妖的柒烟一直记得前辈的教诲:如果有人觊觎你的眼睛，直接上去打，如果打不过，直接掉头跑。
　　柒烟不想打也不想跑，她想，就一直保持着粉玉模样好了，总不会有人来剜一块玉的眼睛吧，再说，也应该没有人能找到玉的眼睛。
　　不过，如果一只狐狸还没开始抢她玉妖瓷，就不知死活倒在她面前，作为一枚玉，她究竟是要打呢？还是跑呢？
　　柒烟没打它，也没跑，往狐狸毛里一埋，稀里糊涂地挂到这可怜狐狸的脖子上。
　　后来她才知道这只魔族狐狸不得了，真心实意地看上人族一姑娘，把自己的原身给心上人看，这个弱柳扶风的姑娘就被吓死了。
　　它不知从哪里听来玉妖瓷有通天之能的说法，跋山涉水地找，甚至去妖界找那位上君求玉，结果求玉态度过于高傲含蓄，被上君会驭电的小徒弟视为挑衅，一道电光下来，刚出妖界，就晕在她面前。
　　她把他的心酸故事当话本子听，自在得很，哪知这头傻狐狸竟把心上人的魂魄搁进玉境里温养着。她看着那只脆弱的魂魄，丑的很，比不上玉妖柒烟美，不知为何狐狸对这丑姑娘念念不忘。
　　当夜柒烟变回自己的模样，拿着自己的玉境端详时，被那只狐狸一个大招甩在肩上。
　　她才知道什么叫伤，很痛。
　　狐狸那时是翩翩公子的模样，动作却狠得招招要她命，她遍体鳞伤，刚出房门就跌进玉境中。
　　翩翩公子追出门，没见到她，就把落在地上的粉玉拾起，视若珍宝擦净灰尘，像傻子一样跟玉说话。
　　柒烟知道他不傻，他也不珍视这块玉，他只在乎玉境中的那个丑姑娘。
　　柒烟的心忽然像是被捏扁了的酸桔子，酸的直冒泡。
　　她伤的很重，昏了过去，玉境自发地汲取养分，玉养魂，魂也能养玉，等她醒了，那丑姑娘的魂魄已经不见了。
　　柒烟在玉里听着不知情的傻狐狸每天絮絮地对着玉说话，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过，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出去告知他一趟。
　　那一夜，狐狸不知为何喝了许多酒，她刚一出去就被狐狸搂进了怀里。唇齿相贴，她心里空了很久的地方在那一刻好像找到了归宿，柒烟也环住了他的腰。
　　一夜新月如钩，鱼燕好。
　　次日，狐狸崩溃了。他自毁一目，因为他没有认对人。他惩罚了自己。
　　柒烟看着他血色染红的右眼，忽然就害怕，如果狐狸知道那个丑姑娘没了，他会死吧？
　　她呆在玉里想了很久，出去把一只玉妖瓷搁进了狐狸的眼。
　　取下玉妖瓷很痛，她在玉境里昏过去，失去意识前，柒烟想，如果她是那个姑娘就好了，容貌不美她也不介意。
　　她给自己下了法术，她忘记一切，变成那个叫宁七七的姑娘的模样，是他想要的模样。
　　等玉妖柒烟再出现时，她被震怒的狐狸骇住了，狐狸看到她，就知道玉里不会有宁七七了，他摔碎了她的玉境。
　　不过狐狸的眼睛，到底是好了。柒烟第三次伤痕累累，没有玉境温养，她以为她要死去的时候，遇见了司乐。

　　“你身上的电，是可以用玉妖瓷压制的，你看。”柒烟纤指抚上我的右手，果然粉色的光华流转，苍白的电流被压制得微弱。
　　“你师父待你很好。”
　　我想着刚刚那个故事，和柒烟的话，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还好淇鹤没有看上什么人界的女子。
　　这念头有些奇怪，又好像是理所当然。
　　姗姗来迟的欣悦涌上来。
　　没错的，淇鹤待我好是应该的，因为我也喜欢淇鹤，我也会待他好。
　　以前我不明白，是因为一旦我细想自己对淇鹤的心思，心里就像被捅刀子一样痛，不过淇鹤说我心里有颗招电珠，这痛大概也有了出处。
　　弄清自己对淇鹤的心思，我释然了。
　　心口扑通扑通地跳跃。或许有柒烟的玉妖瓷在身边，这一次，一直到我想清楚，心口一点也不痛。

　　擎息还是找到了柒烟，循着破碎的玉境中的气息，我怎么藏也藏不住她。
　　丘馥也跟过来，眼神冷得几乎要将我冻住。
　　柒烟坐在寒冰潭边拿了把玉梳梳头，月光下，鸦青色的长发逶迤一地。
　　擎息一身黑衣，神色莫辨，站在那里自成威仪。
　　“小小玉妖竟让魔君追杀至此，这也是柒烟之幸了。”她声音慵懒柔媚，好像刚刚在我面前咯血的女子不是她。
　　擎息冷哼，把手中剑轻飘飘地推过去，我没想到那飞剑会穿透柒烟的心口，擎息也没料到她背对着他不躲不避。
　　粉白的血液流淌，柒烟慢慢低头看向穿心而过的长剑，嘴角勾起一个微微自嘲的弧度。
　　“我运气不大好，赌输了。”柒烟气若游丝，眼睛看向皎白的月光，手中紧紧攥着那把玉梳子。
　　魔君擎息茫然后退几步，起初周身的冷厉被一股惊愕取代。
　　为爱人报了仇，我却没有感受到他心中有任何愉悦痛快的情绪。
　　他低头看自己抛出长剑的手，转身离开。
　　潭边美人不见，粉玉化成一片，只剩正中长剑剑锋泛着幽幽冷光。

　　寒冰潭中的那堆玉狐狸我收拾收拾塞给了近日浸在酒缸中的擎息。
　　在我看来，借酒消愁的怎么也不应是魔君。他看着玉雕，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我只能感叹师父高见——情之一事果然难懂。
　　随后，我去把玉妖瓷交给淇鹤，淇鹤看着那只珠子神色莫测。
　　“这是柒烟的眼睛，我想求师父把她送回玉山。”
　　淇鹤声音有些阴沉:“玉妖瓷？她为何给你？”
　　我不愿用柒烟的眼睛，即使她应允了，这玉妖瓷不是说有通天之能吗？那么将它送回玉山，寻块新玉搁进去，柒烟重新修炼成妖也只是时日问题。
　　听师父这话，好像要为我把玉妖瓷留下，我自认为读懂了他话中的暗意，开心得很。只是柒烟太过可怜，于是我面露羞涩，言辞恳切非常:“师父莫要为徒儿担心，招电珠于我无碍。一切徒儿都懂。”
　　话毕，没敢抬头看淇鹤的表情，我捂着发烧的脸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