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乐》俞子意

3、鲛人泣珠（2）

　　“姐姐对我好，我喜欢姐姐，我尾巴生来缺了侧鳍，父亲不喜。姐姐淘气，就常常用海谷的易颜花把我变成她的样子跟父亲习字议政。”身前徐徐前行的阿素声音缥缈欢快，我轻易捕捉到了她的快乐。
　　她拨开阻路的水草，那条漂亮的鱼尾慢慢失去亮色，我紧紧跟着她。惊讶地发现这小路竟是通向鲛宫的。
　　她语气愈发温柔:“那日父亲夸我字练的好，许了我半日的假。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他的。”
　　景色突变，我大惊。这种用生命塑造出记忆的法术，我曾听师傅说过。我慌忙叫:“阿素，阿素！你清醒些！”她回眸一笑:“我早就不清醒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鬓上簪着一朵兰色小花的女孩翻过地上的小白龙。
　　忽然一切都串在了一起。
　　“你是谁？”小白龙醒时，小女孩正举着一只巨大的扇贝壳做掩护把他往宫外送，见他醒了，女孩面色严肃:“你好大胆子，竟敢闯鲛宫。”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无奈被倒拉着龙尾的三太子实在没什么威严，被女孩随手拾了一只珠蚌堵了嘴。它看着路过的鲛人一个个恭敬地叫她长公主，心中郁结——原来这就是他以后的王妃！
　　出了鲛宫，女孩把他扔到海谷:“我知道你是龙太子，可是你不能死在鲛宫，鲛龙两族永世交好，你快寻别处去！”
　　！！！
　　小白龙终于泄气，脸红红:“我只是饿晕了，才不是大限。”
　　女孩目瞪口呆。
　　“你为何来鲛宫？”女孩手托着腮，是阿素常有的模样。
　　“我要来见我王妃！若她太丑，我便让父亲退亲。”吃饱喝足的小男孩顶着两只白生生的龙角傲然。
　　阿素大大的眼睛闪过黯然。

　　“我的尾巴很丑，你别看。”
　　“芸儿才不丑，”初初长成的少年想了想，把自己的金色发带拆下来，缠在残缺的侧鳍上，还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扣，脸庞带着微微的粉:“我的王妃自然很美。”

　　忽然情景变幻，俊逸的翩翩少年忽然出现在鲛宫，把鬓边别着一朵兰色小花的少女打横抱起，不顾少女的惊叫，驾着一条金龙冲出鲛宫。
　　“敖韫？你做什么！”
　　“芸儿，我好高兴，今日是你生辰，还有一百年你就要嫁给我了！”
　　“我生辰才不是今日！”少女半羞半恼。
　　“哈哈，我都问过他们了，不是今日还是哪日呢？”
　　“就不是！你让我下去！”
　　少年不知哪里得罪了她，追在少女身后急得满头汗。

　　巨大的漩涡中，场景转换。
　　“芸儿，你练字的时候真好看。”鲛宫中，少年偷偷在女孩发后吻她的发丝，看她没发现才轻呼了口气，女孩没搭话，脸上平静，耳朵红得要滴血。
　　“芸儿，我三日后跟父亲来鲛宫，你那日一定不要出去啊。”
　　“嗯。”

　　“姐姐，你今日不出去吗？”小一些的女孩眼中有些焦急。
　　“哎，我也想出去，可是父亲昨夜抽查课业，我竟没答出来，只怕今天他会紧盯着我吧！”
　　“姐姐，今日潮落，听说夜里人间的篝火升起，热闹得很呢。”
　　“真的吗？”大一些的女孩眼睛都亮了，她把一朵兰色花插在妹妹鬓角，“好妹妹今日帮姐姐顶着吧，姐姐回来给你带糖葫芦。”
　　“好，谢谢姐姐。”

　　在深海，湛蓝的如水晶般的回忆，是少年和少女一年一次的相见，那里面，牵系着少女阿素所有的甜蜜，羞涩，不安，和自卑。我不知道阿素此时正躲在哪里看着自己的回忆。我只知道再不住手她就要死了。
　　我不确定她看到这些回忆是否会开心，那个小心翼翼用姐姐的身份喜欢敖韫的阿素，在敖韫的目光锁住姣芸却没有认出她时，就已经绝望了吧。
　　我使自己尽量安定下来，把阿素回忆中的喜乐一点点摒除去，努力将脑中对阿素心情的感应放到极致。
　　兰色的易颜花中，那个伏在巨石上紧阖双眸的女子竟让我感到心痛。
　　我轻轻唤她:“阿素，阿素。”
　　她却不睁眼，唇角掀起漂亮的弧度:“司乐，我喜欢你，你总唤我的名字。”我看着她侧鳍上束着金带的鱼尾，代表着大限的银白色一片一片的铺在她的鳞片上，眼角忽然酸涩。
　　“阿素。”
　　“我给你唱歌听吧！敖韫总让我给他唱，可我不敢，姐姐唱歌总会引来好多好美的鱼群，我怕我一唱他就发现我是假的了。”
　　她羞涩地咬咬唇，开始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阿素的歌声平和清灵，没有诗中爱而不得的忧伤。却无端让人难过。她一遍一遍唱着蒹葭苍苍，直到海面上最后一抹阳光消逝，墨蓝的海水荡漾，易颜花温柔盛开。
　　阿素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她小声地说:“司乐。”
　　我细细应声。
　　“我不是故意要害姐姐的，你帮我告诉姐姐她好吗？”
　　“等她回来你跟她说啊！”我忽然烦躁起来。
　　“可是我好累，司乐。他不会回来了是吗？他不要我了是吗？”只有海浪温柔滑过的声音在附和阿素，她却不在意，脸颊紧紧贴着巨石，声音渐渐小下去，“我多高兴啊，今天我要嫁给他了。他可不可以不要叫我芸儿，我是阿素，敖韫，我是……”
　　苍白的鱼尾被一波一波的海浪轻轻扬起，阿素就像是睡着了。
　　巨石下，宝蓝色的珍珠滚落一地。

　　我起初不懂为何姣芸不逃反而拦了花轿，也不懂为何阿素一心求死。
　　鲛族只有继承王位的那位公主才能泣泪成珠，原来阿素已经被选为鲛族王储，而姣芸，被鲛族弃了。
　　姣芸为了王位舍弃了夫君和妹妹，阿素便杀死了自己，还给她王位。她泣的，不只是爱情，还是那浅薄的，却温暖了她整个童年的亲情。
　　我只是冷眼看着龙三太子单膝跪在巨石前，像怕碰坏一件绝世珍宝一样把手犹疑，小心地覆在阿素脸上。
　　当他垂头贴上她的脸颊，溢出口的嗓音又沉又哑，仿佛怕惊了她，又刻意低下来。
　　“阿……素。”
　　蓝黑色的大海，海风呜呜，那声阿素——终究是迟了。

　　据说鲛族二公主被龙族三太子当场拒婚，美人羞愤，自绝寿命，鲛王君痛失爱女，无心朝事，终日在鲛宫中闭门不出，前长公主日日探望服侍，终因年纪大了，不日便薨了。鲛族大乱时，前长公主姣芸忽然执王君法杖继位。
　　此时那龙族三太子正跪在淇鹤的院子里，神色已不是我那日看到的绝望死寂，只是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在他憔悴的俊脸上愈发让人心里难受。淇鹤出房门一次，他便高喊一声:“求上君告知我亡妻所在之地。”
　　“阿素不是在你龙宫冰棺里吗？”我终于忍不住打断敖韫，然后偷偷瞄淇鹤，淇鹤面色如常，只是瞥了我一眼，然后展开那支用来装风流的折扇，对敖韫闲闲开口:“西海蛟龙王前几日新添了公主，去那儿看看吧。一个大男人日日杵在我院里，我都没脸出去邀美人游玩了。”
　　我:……
　　敖韫的眸中光华乍现，抱拳谢过，匆匆离去。
　　“师父，那西海王君的女儿真是阿素吗？”我问得急，被师父的折扇敲得狠。
　　“信不过为师？”淇鹤敲了人，还作出一副被爱徒怀疑了好伤心的表情，当即让我心里自责起来，“不过嘛，”我忙竖起耳朵，淇鹤正色道:“阿素确是投生在西海那三位新添的小公主中的某一个身上。”
　　“三……三个？”我目瞪口呆，淇鹤无辜道:“蛟龙一族半龙半蛇，一胎生一窝有何奇怪的？”
　　我被震住:“那师父没告诉三太子……”
　　淇鹤似笑非笑:“前几日是谁大骂三太子负心，求为师不要将阿素命格未尽，可以投生之事告诉敖韫的？自己漏嘴不说，如今他不过跪了几日，你就开口，明着损他，暗着让为师提示他。莫非为师猜错了？”
　　我脸红。
　　阿素死去那日，我求师父救她。本以为师父不喜阿素，我已做好了缠他的准备，没想到师父只是看着水晶球，叹了句:“竟是易颜花，倒是我眼拙错看二公主了。”随后师父便告诉我阿素投生之事。
　　“过来。”淇鹤对我招招手，我小跑过去，讨好道:“师父慧眼，徒儿不敢造次。”淇鹤嗤笑了我声：“二公主和三太子此生缘尽于相见不相识，她这般投生也是因果。”
　　我点头如啄米，任淇鹤把我按坐在桌前，左手执了兔毫，沾了墨羽花花汁在我眼角发际细细勾勒。
　　我这块黑疤朱砂的颜色盖不住，法术用在脸上总不是长久之计，淇鹤就给我寻来黑色且几月不退颜色的墨羽花汁遮疤。初时我自己满心欢喜给自己画，怎奈手笨，顶着一滩更大的黑色，在淇鹤面前一连哭了几月，哭到墨羽花退完颜色，哭到他身边的红颜美人们都见我色变。
　　淇鹤被我哭的头都大了，给我眼角画了一株半开的蔷薇。一画，就是十几年。
　　我乖乖仰头，淇鹤扣着我的下巴，专心作画。
　　淇鹤长得是真的好，眉眼五官都当的上绝色，他好看的唇微抿，琉璃颜色的瞳仁中只映出我的脸。他浅浅凉凉的呼吸混着墨羽花香扑在皮肤上，我竟意外地觉得脸烫。
　　不知为何，我忽然回忆起敖韫给阿素侧鳍上系金带的场景，还未深思，心中忽然像被刀子狠狠戳了一下。
　　我被这一下痛得震了震，兔毫带着凉意滑过侧脸。
　　霎时，我忘了一切，哀嚎一声，抄起水晶球映着看，果然一道细细黑色划在侧脸。
　　“可是你自己乱动？”淇鹤幸灾乐祸，我自知理亏，却不想告诉淇鹤刚刚心脏那突来的痛，更不愿他察觉我脸上不正常的热度，只得假哭:“师父，呜呜……”淇鹤扶正我肩膀，寥寥几笔另加了一只欲飞的蝶。
　　补救完毕，我开心了，摇着淇鹤胳膊嘴甜几句，跑出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