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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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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的局势异常复杂,李临还跟着李老太爷住在户部侍郎家里的时候,李老太爷教他:见到不认识的人,衣服上是鸟的,可以随便一些,言笑不用太忌讳;衣服上是狗熊狮子之类的,便要恭恭敬敬,少言少语。当然这只是对不认识的人的笼统做法,事实上李临当时就认识几个衣服上是鸟,见了也要谨言慎行的“大人”。
等到大些了,李临晓得服制的文禽武兽,也渐渐明白了原因。今皇年老,满朝文官大多拥戴师从翰林院大学士梅馥的七皇子,中以时任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的梅家长公子梅思为首;武官们审时度势,则更青睐叫兵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蓝兆为舅舅的三皇子。
不过当时的李临,倒是最喜欢偶尔来户部侍郎家拜访的六皇子。李老太爷和其他衣服上是鸟的大人见了六皇子往往笑得讳莫若深,李临却喜欢他温文尔雅。
还有两个脸上一根胡子都没有的“公公”,李老太爷也吩咐了不许乱叫。两个公公一个姓于,一个姓贾。姓于的公公常见,李临后来知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并掌管乌衣卫;另一个偶尔来传三皇子的话,每次都是阴沉着脸,为司礼监秉笔太监。
如此情况翦圭自是不知,李临捡要紧的一些说与他听。翦圭听了皱眉,陈县地处偏僻,翦圭素来以为京城里的党争派斗与之毫无关系。
“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李临一时结舌,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呵呵笑一下,赧然道:
“靳大人是于公公的养子。”
翦圭愕然。
李临接着道:“鲍大人是蓝大人的女婿。”
翦圭嘴巴大张,说不出话来。他完全没想到,原来戏文里的那些王侯将相、阋墙夺嫡、狸猫换太子、赵氏孤儿的主角,竟然就在身边。
缓了一会儿,翦圭忽然反应过来,问道:
“你不好意思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是谁的儿子?”
讲到身世李临本就害羞,原想用靳晔和鲍辉引开翦圭的注意,未想到翦圭还是问到了,只好小声答道:
“我爹给当年的户部侍郎、如今的户部尚书做过幕宾,当年鲍大人仍是翰林,在户部侍郎家做西席,我们……有些过节。”
如今的户部尚书姓杜名赞,与吏部尚书梅思乃是总角之交,又有同期之谊,后来更结了儿女亲家,算是坚定的七皇子一党。
当年鲍辉进士及第,入了翰林,杜赞赏其文采,请了他教私馆,做幼子的西席。李临当时跟着父亲住在杜府,因为与杜小公子年岁相仿,就跟着杜小公子作伴读。杜小公子性格跳脱,见了鲍辉一脸老相十分不喜。听说其为当科才子,颇为鄙夷,于某次诸多当朝才子在场之时,用言语挤兑他即席作了一篇文,而后拿出李临十岁时作的同题之文,分与在场才子们品评,结果竟是无人不以李临之文为高。鲍辉羞得无地自容,第二天就辞了馆。未过多久娶了兵部侍郎蓝兆家的改嫁老小姐,入赘蓝家,自然自此官运亨通,如今到云州做巡抚,显是放下地方做些政绩好回京入阁。
如此旧故李临实在羞于启齿,好在翦圭并未追问。
李临身世与靳晔、鲍辉相比,自是逊了一筹,翦圭心中想着别的事情,一时间也未想到单凭李临所说,实不足以令李临羞赧到如此境地。
翦圭沉吟一下,皱眉道:“即是说,鲍辉是借了龙家的案子为由,实是找你和靳‘大人’的麻烦?”
李临面颊仍余微热,颔首做答。
翦圭坐在床边,忽然用力槌了一下床边几案,怒道:“那龙家之事又算什么?”
李临面色白了一下,苦笑,不知如何做答。翦圭一句话说完也不再作声,二人枯坐。李临毕竟尚未痊愈,有些困乏,却是无暇顾及。良久,翦圭冷了面容,道:
“鲍进和穆智仁你不准备办?”
李临扯扯嘴角强作笑容,道:
“你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了,沈掌柜已经找地方安顿了那两兄弟……”
话未说完,翦圭抢白道:
“那龙涛就白死了?龙家的地呢?”
李临闻言心下烦闷,不觉间心口像是有重物压上,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来气,只能叹道:
“再追究下去,只会连龙家兄弟也害了。”
翦圭勃然而怒:
“你是说是我叫他们状告鲍进不对、是我害死了龙涛?”
李临心口有些闷痛,左手不由按上心口,气息也乱了,摇头叹道:
“不是,我说过的,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一开始不应该接这个案子……”
翦圭闻言一下子站起身,面上血色尽失,不觉扬高了声音道:
“你不该接这个案子……你是说,如果你不接这个案子,龙涛就不会死、你也不会挨打?”
李临摇头,心口一阵抽痛,左手抓住胸口衣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么你是不是接下去要说,结识我也是错、如果不结识我的话,就没有这许多事情了?”
翦圭乱了心神,眼圈渐渐红了。
李临知翦圭心中慌乱,想要出言安慰,却为胸口愈演愈烈的闷痛所害,无力开口,强道:
“不要……这么说。”
翦圭闭了眼睛,咬紧牙关,忍住泪意,再开口已是言语冰冷:
“你就是这个意思不是吗?我一直以为你跟别的官不一样,我以为你不是想着如何升官发财,是真的为县民办事的好官。没想到,原来你也是一样!比起县民,上司们的派系斗争、京城里的明利追逐才是你关心的!”
李临心口闷痛已化为绞痛,背后与小臂也犹如为利刃刺入,不觉冷汗涔涔而下,未几已无力坐直,只靠在床边喘息,勉力忍痛。
翦圭的言语李临仿佛听闻,又似乎没有听闻,只是朦胧中看到翦圭面色惨绿,神情狂乱。李临伸手想抓住他的手,翦圭却是站得远了,李临伸手不及。想叫他走近些,张嘴却是一口温热腥甜喷将出去。
(完了,开始狗血了OTL)
有几滴血溅到翦圭身上,翦圭伸出手指触碰那温热的液体,愣住了。转眼间漫天的恐惧压下来,翦圭一个箭步扑在李临身上,紧紧抓住李临手臂,浑身抖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临见自己吐血也吓了一跳,又咳了几下,吐出哽在喉中的血,心口却不痛了,回握住翦圭冰凉颤抖的手,微笑道:
“不要怕,老毛病了,我歇一下就好。”
翦圭吓坏了,只呆呆的紧紧握住李临的手,浑身都没了感觉,甚至感觉不到李临手上无力。
李临吐出了胸腹淤血,虽然不再痛楚,却是疲累异常,又加眼前发黑,喘息困难,知自己此次发病着实凶险。只是至此仍未昏厥,想必没有大碍,也不叫人,只靠在翦圭的身上,向翦圭安慰地笑笑,轻声道:
“我当不了好官。”
翦圭吓得有点傻,愣愣地坐在床上听着李临的话,也不出声。李临撑不住坐姿,不住向下滑,翦圭便顺势让李临躺下去,自己跪在床边,冰凉的手仍紧握住李临的。
“我爹一生为浊流,一直想着让我做清流,从小就叫我考县试、考乡试、考会试。我也一直以为,虽然我身子不大好,但才学足够了,定能补足身子不够的部分,至少考到进士及第,纵是不能入阁为相,也总算可以一展宏图。”
翦圭渐渐地缓过来了,看到衾被上暗红的血迹,想叫人,感到掌中李临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抬眼看到李临笑着摇了摇头。李临喘息一下,又道:
“可光有才学有什么用呢?我连乡试都考不过去。”
李临胎带心疾,十五岁县试一举夺魁,本欲一鼓作气再夺乡试榜首,哪知舟车劳顿,试前犯了旧疾,乡试落第,归家后更重病一场,将养了年余才大好。此事翦圭大略听闻过,此时听李临病中讲起,更显凄凉。
“养病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在京城见过的那些朝廷命官,壮年时一个个气宇轩昂的,老年时也无不疾病缠身。那都是累的,健壮的且如此,何况贫弱?官场上的、官场下的各种繁务,需要康健的身子才能承担一直到老。”
李临眼前暗黑一片,握在翦圭掌中的手已无一丝握力,李临扯一下嘴角,算是笑笑,又道: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身体也是才学的一部分,我才学不够。”
翦圭闻言握紧李临之手,李临微笑,再也撑不住,闭上眼睛,却依然轻声道:
“便是我考了会试,状元及第了,这个身子也承担不了繁重的公务,做不了几年的官,那又有什么用?”
翦圭无言。自李临吐血,翦圭再未发过一言,他不敢张嘴,他隐隐觉得自己若是张嘴,眼中的泪水便再忍不住;更不敢打断李临的话,生怕李临一住嘴便再也开不了口。
“便是如今,若不是有沈青、沈掌柜的,还有靳大人,典史的职务都是我不能胜任的。”
翦圭摇头。李临虽未睁眼,知翦圭不信,此时也无暇解释。靳晔虽然素来不学无术,沈青沈君也只在有大事之时才献身出谋,这三人却是无形的保障,有了这三人,李临才没有后顾之忧。当然还有李老太爷,倒也不必多言了。
“我是真心想为百姓做些事情,我没本事入朝为相,只能在这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翦圭终于开始后悔,后悔口不择言,其实他并不是真心指责李临,他只是不敢承认,是他的不明事理、不计后果导致了这一切。
“把京城里面的党争带到陈县是我之错,然而我无法可想,我无力解决党争,只能在夹缝中替龙家兄弟谋得一些权益。是我错了,我以为我可以压住鲍进,才接了那个案子……”
李临凝起全身的力气握紧翦圭的手,深吸一口气道:
“但我不能再错下去了,这案子若是再追究下去,只能连两兄弟都保不住。龙涛已经牵连致死,不能再让龙家两兄弟牵连进去了。”
翦圭咬牙,闭上双眼,任滚烫的泪水滚出眼眶,用尽全力握住李临的手,握得他手掌生疼。李临忽然睁眼,微笑着看向翦圭,语音轻到翦圭几乎听不到,却清晰得直击在翦圭心上。
“这次发病,不是因为你,是我恨自己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