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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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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二瘸子不愧为名商,做事雷厉风行,当日便找了里老调停,至于里老的判法自然是不服的。翦圭也咬死了口,坚称李掌柜无辜。于是梁仁顺理成章地告到了县衙。次日刚好赶上放告,隔日翦圭、李掌柜、梁二瘸子便对簿公堂。
是时李临方销假归衙,靳晔沈青也一并归来。其时县衙诸事井然有序,三人从鲍辉手中交接工作很快完成。鲍辉人品虽甚不豁达,手段却是有的,带来的衙署也俱是个中能人。李临等三人请假的这半年,刚好赶上征秋税又加重修两册,最是忙碌之时。县衙主事之人撒手不管,鲍辉临时接手诸事,竟也稳妥办好,纵然沈青早嘱咐了县衙诸吏莫与鲍辉惹麻烦,也不得不承认鲍辉确是能人。
如此“有趣”的案件,靳晔自是要自己审的,沈青看了状子,简略问明了经过,竟是向着李临微微一笑,一言不发。李临见了沈青那笑,微红了脸面,垂首也是不语。
堂审当日,翦圭难得穿得一身天青的衣裳,头上的发簪挑了店里面最金贵的青玉古簪,更在腰间坠了一个小小的白玉佩压衣摆。翦圭本来生得很是清隽,只是平素吝啬,只捡缎庄里买不出去的旧布随便裁了缝衣服,又加一脸刻薄狡狯,坏了旁人的印象。如今着意打扮,又隐去了本性之态,俨然一个翩翩公子,古雅风流。
李临出门早,虽与翦圭同住,也是堂上方见他如此形状。翦圭上堂行礼,李临见了愣在当场,心中鼓动,不可遏止。堂下翦圭飞快地抬眼瞄了李临一眼,李临左手不觉抚上心口,翦圭于是垂首偷偷一笑。
靳晔见了翦圭,一句话都不说,拉了沈青便冲入后堂。良久返回大堂,靳晔面颊微红,沈青低目淡笑。翦圭轻哼一声,以为他没听到后堂里的压抑的笑声吗?
梁二瘸子乖觉,虽然看不懂堂上诸人的古怪行径,却是素知翦圭与县衙主事之人交好的,便作不见,跪下叩首道:
“草民粱仁,状告吉祥玉行老板翦圭和掌柜李宝勒索人事、拖欠货款。”
靳晔一拍惊堂木,怒道:“如此小事,何不寻里老调停处理?”
梁二瘸子神色平静,只安然道:
“里老判我与翦老板协商处理,然我俩便是协商不得其果,才去寻里老的。”
“那为何协商不果?”
“大人!小人等是绝对给了钱的。”翦圭开口道,神情坚毅。
“大人!小人是绝对没收到货钱!”梁二瘸子抬头道,面色沉痛。
“大人!是翦掌柜的封了帐不让我给钱啊!”李掌柜慌忙道,神色诚挚。
“住口!”靳晔又是一拍惊堂木,装模作样道。
沈青捡了一张椅子随便坐于一旁,冷眼着看堂上这几个人装糊涂的装糊涂,装明白的装明白,目光一转又见李临屏退了轮值书吏,自己垂首做堂审书记,轻笑一声任他们胡闹。
李毅立于角落,眼见堂上这场闹剧,只想仰天长叹。
靳晔入戏甚深,仿佛真的被三人吵得恼了,怒道:
“一个一个说!谁再随便开口,先打三十大板!梁仁,你先说,到底怎么回事?”
“回大人的话,小人与吉祥玉行的老板翦圭合作很久,从来都是钱款两清合作愉快。今次翦老板玉行新开,玉饰便是小人供应的。初时尚好,每次去向李掌柜的要货款,李掌柜的都如数交与我。可最近一次李掌柜的向我近了一大批玉器,却迟迟不肯予小人货款。小人多次上门,李掌柜的竟向小人索要人事!小人不肯,李掌柜的便扣下货款,至今未予小人。小人不忿,便去找了翦老板。哪知翦老板坚称已将货款交与李掌柜的,李掌柜的也交与我了!小人无法可想,这才告上县衙。”
梁仁款款而言,一席话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条例分明,听得靳晔不由得心花怒放。
“李宝,梁仁所说可否属实?”
“胡说!都是胡说!大人!您可不能偏信梁二瘸子一人之言啊!”
“废话!本官自有分辨!那依你的说法,这是怎么一回事?”
“回大人的话,小人与梁二瘸子定的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若货品质量有误,须待核实查明后再付货款’。这梁二瘸子本次予我的玉器大量以次充好,翦掌柜的要小人封帐查明,我原待核实后再给他货钱,哪知这厮竟诬告我勒索人事、拖欠货款!”
李宝想得明白,梁二瘸子这是狗急跳墙了。虽然他收了人事,但老板不许给钱,他也没办法,横竖人事没有收据,梁二瘸子只能告他拖欠货款——可这批货的确以次充好,按理玉行完全可以暂不付钱,更何况是老板亲自封的账。不论怎么样,都不关他什么事。就是奇怪,为何翦圭推说已经叫他付钱了。想必是怕事、推卸责任。只是老板毕竟是老板,他以后还要吃人家的,于是只能“委屈”梁二瘸子了。
“梁仁,李宝所说可否属实?”靳晔微微嗤笑一下,问向梁仁。
梁仁闻言愤愤道:“一派胡言!我梁二瘸子为商多年,从未卖过一件假货、说过一句假话!我与吉祥玉行的玉器全都是上好的玉器,不信可以找任何一个懂行的鉴定!何况翦掌柜的明明说货款已命这李宝交与小人了!哪里有什么‘以次充好’‘查明核实’?!”
“翦圭,你又怎么说?”靳晔板住面颊,向翦圭问道。
“回大人的话,小人确已将货款交与李掌柜,这批玉器也的确并无质量问题,李掌柜想必有另外的隐情,这才……”翦圭故作温文,扮作一幅儒商模样,只看得靳晔憋不住又想爆笑。
李掌柜的闻言急了,不待靳晔询问,慌忙道:“翦老板!您怎么能如此诬陷我?明明是您要封帐的!”
靳晔睥睨李宝,扬高声音道:“来人,把这李宝拖下去,打三十大板!”
“大人!”李临见状抬头,望着靳晔微微摇了摇头。
靳晔轻哼一声,撇了撇嘴道:“念你初犯,这三十板就算了,若敢再犯,定不轻饶!”
李宝吓得慌忙住了嘴,脑中却开始飞快的盘算。
靳晔又向翦圭道:“翦圭,你说你命李宝将货款交与梁仁,可有凭证?”
翦圭依然低眉顺眼道:“有账本为证。”
说着有衙役呈上证物账簿。靳晔回头,沈青不知何时已立于他身后。靳晔咧嘴一笑,把账簿交给沈青。沈青翻看一番,某年某日玉器货款出账赫然在上,心道:“账做得倒漂亮”,于是轻轻一笑,向靳晔点点头。
李宝一见那账簿,脸都绿了,脑中轰得一下炸开:明明封了账的!就在他面前……
靳晔轻咳一下,勉励正色向梁二瘸子问道:“梁仁,你说李宝不予你货款,可有凭证?”
“有收条为证!”梁二瘸子飞快回答。
衙役呈上收条,沈青验毕点头。
靳晔再拍惊堂木:
“李宝,你伪造账本、勒索人事、挪用公款,你可认罪?”
李宝脑中乱作一团,梁二瘸子保有收条没错,因为他的确还没给钱,可那账不对啊!明明封了的账簿,怎么会有出账纪录?
“翦圭!是翦圭伪造账簿!”尚未想明白,李宝先喊了出来,话一出口,却有立时明白了,是翦圭做了假账。可翦圭为什么要做假账?
翦圭闻言长叹,面色沉痛道:“李掌柜!你如何如此说我?我自认待你不薄,如今你怎能含血喷人?亏我一直以来还如此相信你,把玉行的生意全权交与你打理……”
话说到一半,翦圭又叹一下,续向堂上道:
“大人,小人平素相信手下,从不过问账务细则,账本更是极少查看,玉行新开,账本小人从未碰过。账房李毅可以作证。”
靳晔闻言连连点头,心中狂喊:“翦圭你怎么就没去唱戏啊!”口中却道:
“李宝,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
李宝仍想不明白,翦圭的话却提醒了他,忙道:
“是账房,账房李毅是翦圭的侄子!一定是这两人联合起来……”
“啪”的一声,靳晔复拍了惊堂木,怒道:
“李宝,你可知你那帐房是谁?”
李宝结舌,翦圭领李毅来之时什么都没说,其后他听李毅叫翦圭“叔”,便以为李毅是翦圭的远房侄子,难道竟然不是?莫非大有来头?
“便是这李典史的远方亲戚,保荐他到你那里的便是这李典史。”靳晔说完,冷眼看向李宝。李临闻言,手中毛笔一僵。沈青看看李临,又看看靳晔,冷笑而下。
此言有如醍醐灌顶,至此李宝终于全明白了,是翦圭给自己下了个套,只是他仍不死心,狂乱道:
“是梁二瘸子!这粱二瘸子总想要我提高货价,不惜以人事贿赂小人,小人拒不接受,他就改为以次充好,如今他更诬告小人——大人!您明鉴啊!”
靳晔不说话,只看向了梁二瘸子。
梁二瘸子不负靳晔厚望,高声道:“小人从不以次充好!天地可鉴!那玉真假,一验便知!”
于是当堂验玉,靳晔特意请了聚宝阁负责采买的活计,又找了几个玉商,众人一直认定,梁二瘸子卖与吉祥玉行的玉货真价实。
靳晔重拍惊堂木:“罪证确凿,李宝!你可还有话可说?”
李宝万念俱灰,翦圭连货都换了,自己全无退路,狂乱之下大声喊道:
“翦圭!你勾结官员,诬陷好人,迟早要遭报应!”
李临闻言一惊,面色忽然刷白,靳晔闻言也是心中微动,勃然大怒道:
“李宝!咆哮公堂、诽谤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来人,拖出去再打五十大板!”说着便要扔出差牌。
李临连忙出声道:“大人,罢了,他也是无心之语。”
靳晔于是装模作样的平复怒气,量刑定罪不在话下。
翦圭梁仁叩谢而出,临走翦圭经过李宝,轻道:
“吃里爬外收取人事的人也有脸面说什么‘报应’?”
李宝闻言摊倒,翦圭拂一下衣摆飘然而去。
堂上靳晔喜滋滋的看着衙役押李宝下去受刑,李临目送翦圭身影里去,李毅呆呆地望着李临出神。
此案本身甚小,牵连亦不广,然翦圭翩翩儒商的事迹却很快在县城缙绅家的小姐太太们中间流传开来……
事后李毅问翦圭:“为什么要闹这么大?”
翦圭嘿嘿笑道:“小毅,做这行要的就是个‘名’,有钱的小姐太太们知道你这玉行了,才会来买东西。有什么比上公堂更容易出名的呢?出的还是‘不卖假货’的名……”
李毅无语,又问:“那梁二瘸子有什么好处?竟能顺着你的意思上告?”
翦圭摇摇手指头,道:“那梁二瘸子早就没‘名声’了,这次过堂,若可以宣扬他的‘不收人事’、‘不以次充好’,于他自然也是好事。更何况我给了他人事。”
李毅惊愕,随即仰天长叹。
“我这是带出了一个不得了的对手啊!”县城另一头沈君对靳晔道。
当晚翦圭嘟着嘴向李临兴师问罪: “李临!这事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李临奇道。
“我重新请一个掌柜的的钱怎么算?”
“我出。”李临轻叹,果然。
翦圭还没完:
“给粱二瘸子的人事怎么算?”
“我出。”
“过堂费用怎么算?”
李临愣了一下,问道:“不是判给李掌柜的了?”
“我是说我的出场费!”
“好吧,我出。”李临又叹。
翦圭闻言忽然笑道:
“好吧,看你态度这么好,不用你出了。”
“咦?”李临惊愕万分,伸手就要去摸翦圭额头。
翦圭忙用手挡住,向李临瞥一眼笑道:
“算我向你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