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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醉春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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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知道老师给让我在西市如何历练,但最开始确实看上去挺不错的。
因为我们的马车停在了一家异常豪华的酒楼之前。这座酒楼占地极广,就靠近西市入口不远,在广济街上占了标准五间的距离,可以说一家店用了五家的店面。酒楼面朝大街,是人流最密之处,是进出西市最显眼最方便的一处吃饭喝酒之地。
酒楼名叫“醉春风”,犬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吹春风醉春风’之意。酒楼高五层,前后两个院落,前头待客,后院则是厨堂以及酒楼老板的私人之地。
一般富裕百姓最多只能在第三层临街的包厢里喝酒吃菜,叫上几个伶人,唱上一段小曲儿,算是难得的享受。
四层往上便是达官显贵、长安士绅才能享受到的地方。不仅可以喝到酒楼免费提供的醉春风酒,还会有精彩的厨艺表演以及专生从得意楼请来的头牌名角。
醉春风的第五楼最高,像一座高阁一般,当中有小旋梯盘旋而上,进入酒楼最顶上的一小座观景台,站在那里,不仅可以遍览长安美景,还可以看到金光灿灿的一片皇宫建筑群,巍峨壮观,令人心生敬畏。
马车内,郭老师盯着醉春风酒楼看了很久,形形色色的客人进出,不说显贵,但肯定没有寻常百姓。
老师迟迟不带我下车,酒楼门口的站堂小厮见了,也没有什么反应。这座酒楼实在是太大了,大到郭府的桐木马车实在影响不到他家的生意。
就这样透过帘子看了一会,老师忽然扭头瞧了我一眼,见我没什么不耐的反应,微微一笑。他拉了拉手边的一根线绳,外头车盖下悬着的一个小铜铃便发出“叮叮”的响声,车把式会意,赶着马车就走。
我诧异地看老师。
老师意味深长地道:“从大门进去,太显眼啦。”
马车晃晃悠悠地起步,行进片刻之后右折入一条小巷,小巷深幽,两边高大的建筑逼仄起来,遮挡了外头亮堂的日光。
车厢内,老师的脸色顿时隐入一片晦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眼眸仍旧在黑暗中发出温润的光,定定地瞧着我,看了一眼又是一眼。
我不知道老师在想些什么。
但我相信老师的所有打算,都是为了我好。
小巷里走的人很少,两边都是挤在一起的小门面,卖些日常杂货,素日里并没有什么生气。凹凸不平的砖石让马车不停地晃动,老师平稳地坐在车内,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扶着我。
终于,马车停在了一条肠道路口,马车进不去,只能下马步行。
老师推开车门先下了车,接着再把我抱下车,腰间那把辟邪被老师挂在了车厢壁上,我恋恋不舍地多看了几眼。
“走罢,迟早是你的。”
老师拍拍我的脑袋。
这条肠道十分狭窄,右边是高墙,左边也是一家豪宅,外墙建得极高,连树枝都探不出来,刷得雪白的墙壁,早已布满了污秽。
真是想不通谁会在一家酒楼后头置办一座家宅,还弄得这般保守。
老师真是个观察入微之人,我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全然逃不了他的火眼金睛。他的声音娓娓道来,如同淙淙清泉,在这喧闹的西市之中,澈润人心。
“这座宅子以前只是一间四合小院,主人刘大虎贩履为生,后来同刘家挂上了几分关系,替宫里头的织造提供制作官靴的材料,借此发了家财,又惶恐刘家知悉此事,特意将自家造成这般模样,像个囚笼也似,刘家也不想寻他的晦气,只是断了他的财路,便不了了之了。”
“那刘大虎怎麽维持这么大的家业?”
“大?”
老师摇摇头,道:“金玉其外罢了,这座宅子大虽大,里头好多院子早就荒了,刘大虎一家六口全都在原来那座四合小院的旧址上建的一座屋子里过活,剩下的院子能租的都租了出去,在这巍巍长安城内,业就是一户普通人家了。”
我想了想,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老师,刘家不追究此事,难道官府也不查办麽?”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触到了老师的眉头,老师的脸色在那一瞬变得十分阴郁,但却没有愤慨,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只是仍旧看不惯而已。
“这个问题问得好,但这个原因你仔细想想,不用问我,也可以知道。”
我的脑子里蹦出了“贪墨”、“官官相护”、“贿赂”这几个词,老师忽然笑道:“这些小事,想过忘了就好。”
老师用心良苦,大概是希望我永远也不要沾上这些词语罢。
终于走到了醉春风楼的后院小门,院主人似乎早就知道有人会来,小门轻轻开了一道门缝,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知道有没有人在里头。
老师推开小门,将我领了进去,然后将小门关好。
后院里早就立着一个身材微丰的中年男子,他颔下蓄着短须,头戴折角纱巾,穿着一袭团花交领的长衫,脚下穿着布鞋,双手并在一起。
见到了老师,他的脸上涌现出激动的神情,立即上前行礼:“学生乐文进,问老师好。”
老师不说话,坦然受了他一礼,我在旁边看不到他眼中的神情,却感到一阵尴尬在其间弥漫,似乎这个执礼甚恭的中年男子,并不受老师喜欢。
老师忽然还礼,道:“乐老板客气了。”
中年人的脸色微变,堂中种着的一棵春树枝叶浮动,一阵料峭春风袭来,直吹得他面色惨淡至极。
读书人从商,大抵是老师眼中无法理解和原谅的耻辱罢。
老师眉头皱了皱,斥责道:“院子里冷,站在这里作甚么?要我这把老骨头和我小徒儿陪着你作死吗?”
乐文进脸上浮现出欣喜的表情,赶忙将我们迎进一间厢房之内,房中备好了茶水糕点,简单干净的装饰之中不失档次,果真是个会享受生活的读书人做派。
我觉得这个乐老板,跟老师其实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不过我不敢这么说。
毕竟我还惦记着辟邪剑呢~可不能恼了老师。
老师将桌上的糕点连同盘子端给我,嘱咐道:“大宝,你去隔壁呆一会,我有话要同你师哥讲。”
我点点头,自个便出了厢房寻到隔壁呆着。
仅仅一墙之隔,我却什么也没听到,不知道等了多久,盘子里的杏花糕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味道,这是一种清淡不腻的糕点,吃到嘴里入口即化,一点也不会觉得口渴。
我没有半点食欲,在这陌生的环境之中,居然有些淡淡的焦躁,我开始想念起二宝子来。从未离开过他半步的我,如今在西市之中一家酒楼的后院之内,拘谨和不安让我有些颤栗。
就在我茫然无措之际,隔壁却突然爆发出来一声怒吼:
“老师,武成不过是弃文从商,您便与我断绝往来。现如今居然为了一个阉人殚精竭虑,武成不服啊!”
“砰”地一声隔壁传来破门而出的声音,咳嗽和痛苦的呻吟传出,让我浑身乱抖,害怕得想要出门看看。
我浑身渐渐冰冷,居然没有勇气站起来。
这时,便听见老师的声音清越传出,朗朗之中饱含着怒意,
“他是为师的弟子,你若还认我这个老师,他就是你的师弟。你若不认我……就当郭某今日从未来过。”
“老师折死我了,武成只有您这一位老师,如何敢不认。”
“你去准备准备,我还有话要同你师弟说。”
“是,武成这便去。”
“吱呀”一声,老师云淡风轻地打开门走了进来,他抚了抚我的肩膀,将我安抚下来,和声道:“这种场面就害怕了吗?”
我只管摇头。
老师沉默坐在我身边,沉默了很久。我忍不住看他,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眼中也有着伤感的情绪,我当是自个惹了他不高兴,轻轻拽了拽老师的袖管。
老师低头看我,道:“我郭从善自认慧眼如炬,尤其在择徒一事上慎之又慎,可我未入国子监担任教□□也总押着不准我选好的苗子。后来皇帝拗不过我,就让我在翰林院里选一个新进。”
“新进里头有个待诏,心思敏锐深得我心,出身又是名门,虽然年岁已经不小,错过了教导的最好时机,可我还是欢喜的很,想让他成为我的门下。当我提出收他之时,他当即对我行跪拜大礼,从此将我当成恩师。可不想短短两年之后,他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非要辞官从商。我对他很生气,很失望……我真的不明白……大宝,我现在什么都不管了,皇帝令我教导你,我郭从善余生,便都在你身上了。你……切莫负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头枕在老师的腿上,很想很想讨好他。
老师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温和柔煦的清风,可以涤清世间所有的凡浊。
我枕着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一阵彷徨袭上心头,我真恨不得掌自己的嘴!谁他娘让你睡觉的!
我的床边置着一套新衣裳。
这时,房门轻轻推开,进来的人先是诧异了一下,紧接着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他的精神有些萎靡,嘴唇还泛着白,正是乐文进。
醉春风的老板。
一个很有钱的前翰林院待诏,曾经负责校对检阅章书文史。
我很想不通,这样一个人,何以对经商感兴趣。
不过这个时候轮不到我来想这些事,因为乐文进冷着一张脸,并不因为我是他的师弟而有所开心。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突然便嗤笑一声。
他冷冷地道:“将你身上的衣裳都换了,交出梁王府的牙牌。从今时起,你便是负责醉春风四楼和五楼的小厮招财,这间厢房,便是你的住处。另外,店里用下来的碗筷,你都要负责清洗,还有……”
他忽然凑近来俯下身子盯着我,凌厉的眼神不像是个读书人。
“老师走前千叮万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脱下你的裤子,越是地位高贵的人,越不要。只有地位低贱的人,遇到危险,你才能脱掉裤子,保你的命。”
我听了,一把捂住我的□□。
“为……为什么要脱裤子?”我嘴里磕磕绊绊。
乐文进……不,应该说我的老板,他神秘的笑笑,转身退出去之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随时可以赶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