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宦传》大宝公公

7、人间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郭老师对二宝子的捣乱深恶痛绝，一边督促我加紧学习一边言辞凿凿说就算没有我大宝，他也绝对不原意当二宝子的老师。
　　二宝子实在太会玩了！
　　特别是当他吃奶糕时将黏糊糊的糕点甩在老师最宝贝的胡须上时，不啻于拔了虎须。这位言行举止一向自律的读书人，差点便要掀翻凉风水榭的案几。
　　好在那案几所用木材是不受湖中潮气浸染的铁梨木，看上去不过丈许长，却沉得吓人。郭老师思量再三，决定不干这种危险的事情。
　　真不知道郭老师是如何带自己的孩子的。
　　于是，建中十二年的早春之际，冬寒未褪，郭老师便打算将我接出王府了。虽然老师教我的时间不长，可闲暇之余我依旧在孜孜不倦地看书。
　　两千年历史，我只花了五个月。
　　我一点儿都没漏，全部记了下来，只不过大多内容我都没吃透，仅仅只是当做故事看罢了，压根还没了解清楚其中典故的真正意义。
　　老师的目的绝对不止是让我了解历史而已。
　　他总说两千年的人心思跟今时之人没什么两样，发生的事情其中必有因果，如果我能看透这其中的因果，将来必是可造之材！
　　比方说《中唐史》中所载本纪之中，有一位女皇。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皇帝，在她登基帝位之前，做了很多很多事情。
　　到最后，竟是众望所归，大臣们主动将她抬上了帝辇。
　　老师说，这位女皇会改天命。
　　我那时一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其实所谓改天命，无非是利用诸般人为手段制造其乃天意的效果，从而笼络黎民百姓的人心，从底层向掌握权力的至高层发起冲击。
　　而她本就处在至高层的中心，又如何不能运筹帷幄，调度四方呢？
　　这位女皇后来又采用平衡之术将三股势力分权，相互制衡，一代帝国无比强大，以至后人评说时，犹论其为堪比天高的女帝。
　　两千年历史，我记住了无数人的无数事，最放在心上的，依旧是本朝之事。
　　太祖皇帝开国立业，确定了赵家在本朝的无上地位。赵国开国已有二百载，赵家统治之下，百姓皆安居乐业无所忧，各州各郡，皆无战事。
　　唯有北方边境之地，多有外族不断侵扰，行打草谷之事，幸得镇北将军虎威日重，蛮夷不敢重犯。
　　二月末的这日清晨，王府的承奉司正承奉舒心舒公公早早地便来到了元宝堂外。他亲至来此，是因为郭府的桐木车已经候在了王府外头。
　　大清早的寒气正盛，二宝子还在暖暖的被窝里睡觉，我却已经急急忙忙穿戴了衣裳出门了。
　　宦官服还没捂热，清晨肆意吹拂的寒风已经透着衣裳吹进了身体里。
　　我猛地打了一个哆嗦。
　　舒公公名义上是我的上司，然而我身份之特殊王府上下无人不知，是以他见我冷得哆嗦，便将我抱了起来，捂在怀中。
　　舒公公是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算品秩也是个从六品的宦官，素日里接待知府衙门的官员都算给了面子，今天却亲自跑腿来带我出府。
　　我心中感激，道：“多谢舒总管。”
　　舒公公和气地笑道：“谢咱家作甚么，这都是王爷上朝前亲自吩咐的，咱家定是不能怠慢的。”
　　我感受到一股暖意流过心头，逐渐行遍全身，不禁将脑袋埋在了舒公公怀中，闭上了湿润的眼睛。
　　寒风吹在舒公公的身上，我贴在他胸膛，听见“呼呼”的风声以及他强有力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心安。
　　这座极大极广的王府，不仅有我偏安之地，也有着我心里无数的牵挂。
　　最爱的二宝子、老主人、姆妈、替我盖被子的两个宫女姐姐、笋儿姐姐，还有那个在竹林里不知干过什么事的引路公公……
　　老师说我只要随他出去历练几个月，在舒公公将我送到王府大门之时，我却恍惚觉得，我这一走，像是走了数年。
　　这几个月，二宝子会习惯吗？
　　王府外停着一辆简朴的桐木马车，车把式轻叩车门禀告了一声，就看见车门滑开一个小门，从里头钻出一个头戴展脚幞头，身着白色圆领袍的中年文士。
　　白色的圆领锦袍，用的是湖州的丝料，温润如玉一般，不显明亮。圆领的护领下和胸襟处，暗绣着华丽的云纹。
　　郭从善老师从车上跃下，他的腰间悬着一柄又长又细的宝剑，白色。
　　我上前朝老师行礼，然后眼睛盯着那柄宝剑，怎么也移不开眼神了。
　　这柄剑上有股气，有一股老师身上的正气。剑如其人，白色鲨皮的包鞘，精致的剑标和名牌，简直是一件宝物，而不是一件装饰。
　　郭老师左手按在剑上，我能感觉到老师对它的喜爱。
　　我终于舍不得抬头地望了郭老师一眼，郭老师眼中有促狭的味道，他问我：“你可喜欢为师这腰中宝剑？”
　　我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艰难地摇头。
　　郭老师发出可惜的叹气声，“为师原本打算赠给你的。”
　　我怔了怔，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眼里有委屈，有央求，有不舍，有小小的埋怨。总之，我用尽了我的演技来讨好老师。
　　老师哈哈一笑，将我抱上马车，拍了拍我的屁股让我钻进去。
　　“外面冷，车里说话。”
　　马车里的空间不小，不仅放着锦墩还有一张小木桌，车厢两侧的窗户下还有一层隔板，里头放着一些娱乐的小玩意。
　　车把式将车门关好，光线从竹帘的栅间漏进来，让我看清了已经放在老师手中泛着微光的宝剑。
　　“你拿拿看。”老师鼓励我。
　　我连忙伸手去拿，娘的，一只手居然拿不动！我搓了搓手，两只手才勉强将宝剑拿至空中，很快又抓不住放回了老师手中。
　　感觉它就不该属于我。
　　我有些难过，这般美丽的宝剑，即便是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都对它喜欢极了。
　　老师发出几声轻笑，他的声音依旧无比温和。
　　“这把剑，叫做辟邪。”
　　顿了顿，又说：“它是为师从铸剑大师无量海那求来的，无量大师根据为师所学武功量身定制而成，天下间只有会为师武功的人，才能用得顺手。大宝，你愿意学武吗？”
　　我眼中亮起了渴望的光亮。
　　原来郭从善是个会武功的文官！而且听上去，老师的武功决然不低。
　　老师像是获悉了我的想法，得意的笑~
　　“为师师从长生剑门，是长生门的关门弟子，亦是当今之世唯一一位会长生剑法的人。长生剑法天下无双，无量海便是因此，才肯替为师铸剑。否则以无量海的脾气，决然不肯替官场中人铸剑，他是真正的江湖人，为师自叹弗如。”
　　“大宝愿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大宝要是不肯，那就是傻宝了。
　　“你是宦官，体质上先天便落了普通人一程，要学长生剑，所付出的辛苦连为师都无法预料。大宝，你可是真的愿意？你可不能因为辟邪剑，就……”
　　“我愿意！”
　　我很无礼地打断老师得话，道：“为了二宝！为了老师！为了辟邪！”
　　老师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开怀大笑，他边笑边摇头，说了一些听来有些心酸的话。“没想到我郭从善毕生所学，竟全都传给了一个宦官。以后九泉之下，不知祖宗是否怨我憎我啊！”
　　我懵懵懂懂地握上老师的手。
　　老师先是缩了一下，然后却一把握紧了我的小手。
　　“大宝，你将来要是做了不好的事，别怪为师不饶你。”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狠心，小小年纪如我，立时感到一阵害怕。但是当我对上老师温和的眸子，我从心底里不愿意忤逆这位一心为国的翰林院侍读。
　　且将真心付师恩。
　　这是我从史书里学来的，我在车厢里朝老师行礼，道：“弟子大宝向老师发誓，将来若是有负师恩，便叫大宝死无葬尸之地！”
　　我话说的荡决，连老师都微微动容。
　　他抚着我稚嫩的脸，久久不言。老师侧首从窗栅间看车外流动的街景，马车早已出了东市穿过朱雀大街经过钟楼拐入广济街，来到西市之内。
　　西市是长安最热闹的所在，这里面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商旅，鱼龙混杂。
　　如果说王府是天堂。
　　西市便是真正的人间。
　　民生百态，你想看的想要的，都在这里。这里有高档的餐馆酒楼，有富丽堂皇的勾栏妓馆，有小食摊子，也有掩门苦情的暗娼。
　　人有千面表情，尽在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