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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帝师,太监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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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问过郭从善,那时候他已经老了,不再风流倜傥,但却仍旧将自己打扮得非常体面。
那是文人的面子,很重要。
我问他:
“老师原本是建中皇帝钦点的帝师,后来却一直负责教导学生,学生不过是一个不完整的男人,老师……可曾觉得遗憾吗?”
郭从善捋了捋他引以为傲的长须,笑道:“宦人,大多自卑自贱,到最后在追求权力的道路上迷失自己。而你不同,你是我教出来的学生,你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文韬武略,都不输于人下。我为什么要遗憾呢?”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苍老,唯一没有变的,依旧是无比的温润。
他是我的老师,郭从善。他因为教导过一个宦官而被天下士林取笑了十年。
元宝堂所在的院落之中,有一个四边透空的小水榭,以屏幔相隔,榭下湖风一起,满室沁凉,因而唤作凉风水榭。
这座水榭处在湖中央,仅有一个覆顶的连廊与岸上相连。小湖是人工挖掘的人工湖,在王府之中是第二大,名叫飞花湖,同最大的吹柳湖相隔不远,以地下水道互通相连,据说乃是王府之中的正副水眼,聚福纳气。
湖岸边种着一排木槿花,雨落风吹,一片粉色的花瓣被吹落到湖中,渐渐铺满了半个小湖。岸边还系着一只小舟,平素是用来清理湖中的水草,后来常有人乘船泛舟登榭,府里的金长史怕有人不慎落水,便命人换了一艘带篷子的大船。
郭从善牵着我在廊桥上走,二宝子被宫女牵着,跟在我们的后头。郭从善走得很慢,他的目光盯着湖面上下沉浮的花瓣,不知道又想到了哪个朝代的诗句。
他走在桥边,湖风比岸上的风要大得多,将淅淅细雨吹刮进来,沾到了他绛色的官服之上,瞬间消失不见。
“大人,小心冷雨入骨。”我小声提醒。
他低头看我,笑意盈盈,“我是大人,何惧这等风雨,它们落在我身上,只会让我觉得舒服。”
我似懂非懂,默默地跟着他走到了廊桥尽头,入了水榭。
水榭中央有一张矮脚的案几,两个蒲团。旁边还有一方石桌,桌上摆了酒水糕点,看样子之前刚有下人前来收拾过。
刚入水榭,身后跟着的宫女们便放下了最外层的挡雨帘,接着再卷下一层布帘,将透风的水榭变成一个封闭的房屋,然后又添上一鼎紫金暖炉。
郭从善露出可惜的表情坐在一个蒲团上,然后让我坐在对面。
他拎着袍裾坐下,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他莞尔一笑,道:“刚从宫里出来,没有换常服,这朝服是要见圣上的,弄皱了要是被宫门口检查的御使瞧见了,参我一本怎么办?”
我摇摇头。
郭从善将带来的几本书册放在案几上,外头的光线透过布帘洒进来,将他的脸部线条变得极为柔和。
他指了指书封,道:
“读书先读史,可以开心窍。”
我不懂,脸上微有些发烫,我转头看向一旁的二宝子,他被一个漂亮的小宫女抱着,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旁边还立着一个他近日来一直选的一位乳娘。
我嗫嚅道:“大人,难道不是教世子么?”
郭从善哈哈笑了一声,“他不过一岁半,又如何能教?我方才就跟你讲过,我郭从善,是你的老师,这么快就忘了吗?”
“奴婢,识的字不多。”
郭从善听了,亲自从石桌上倒了一盏茶一饮而尽,道:“不认识的,你指出来,我告诉你是什么意思。以后再看它,你若还是不认识,便无须来问我了。”
我尴尬地点点头,然后翻开最上面的那本《中唐史》。中唐是两千多年前的一个朝代,没想到要从这里开始学,那得学多少年,才能学到我大赵国?
第一页,我一眼扫过去,几乎就没有几个认识的字。
郭从善,我的老师,瞥了我一眼。我立即用手指过去,他瞧了一眼,道:“这是“谥”字,用来追封死后的帝王将相,你将来若是有功于本朝……算了,你记住这个字的意思就行了。”
我不明白为何老师会突然缄口,后来才知道,不管我将来为这个王朝立下多少功劳,作为一个宦官,我并没有资格拥有谥号。
老师不想让小小的我提前知道这个看上去有些令人惋惜的事,他并不知道我其实并不在乎这个。人死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就算给我加上几百字的谥号,我能知道吗?
并不。
我连后人都不会有,这种荣耀,不要也罢。
郭从善老师在凉风水榭待了一个时辰便走了,临走前他嘱咐我以后每日都来此处念书,还让我想个办法,怎样才能让小狮子不再闹腾。
我苦着一张脸,说:“只能等世子懂事了才行。”
郭老师听了,脸上忽然垮下一层肉来。他忽然拽着我就走,神色间可以看出几分焦躁之意,看来这位惯于稳重冷静的先生,在被一个两岁不到的小孩闹腾时,亦会露出平素里看不到的情绪。
我急忙道:“老师,奴婢还要照管小狮子呢!”
“小狮子?”
郭从善瞪大了眼睛,又问:“府上还有狮子?”
“就是小世子。”
郭老师露出了尴尬的神色,我掩嘴偷笑。他摇摇头,道:“有下人看着,出不了什么事。我带你去见王爷,片刻便好。”
不由分说,他便拽着我走,我好心回头去看二宝子,却发现二宝子不知何时已经闭着眼睛在喝奶了。
真是个没良心的。
郭老师来王府的次数不多,却对王府很是熟悉,他应该是个观察细致的人,不然也不会走一段路就停下来看看。
老主人下朝后,就在安善堂歇息,府中的大小事务有金长史管着,压根不用他操心。王爷作为仅次于天子一等的存在,就算是头猪也照样有人将整个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而老主人恰巧是个能不亲力亲为就懒得动手脚的人,自然一天到晚在安善堂待着。
别的亲王就算远在封地都要想尽办法与京都官员搭上关系,唯有老主人在长安占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却从来不去利用。
这也可能是他那老丈人刘辩看他不爽的原因之一罢。
郭老师领着我到安善堂殿外,未及小黄门通报,老主人便火急火燎地赤脚从殿内迎了出来。
“成贤兄!老子方才就在念叨着你呢,你果真就奔我这来啦。”
老主人扶住郭老师的双肩,又瞧见了我,“咦”了一声,问道:“大宝,你怎么来了?”
郭老师笑笑,道:“王爷,进去说话,别凉了脚。”
我不吭声,就乖乖地跟在老师后头,反正他什么都会替我说好的。
安善堂处于王府第二层院落之中,是王府中最大的几座宫殿之一,富丽堂皇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王权。
老主人把着老师的手,边走边低声道:“你我乃是同窗,亦是知交多年的好友,何必如此客气。”
老师语气平淡,浅笑道:“礼不可废。”
“你怎么跟那刘家的刘统一样呢,他比你小,还要固执!在家宴上都不肯唤我姐夫,偏要王爷王爷的喊,特娘的喊得我老丈人脸都青了,好像是老子不让他喊一样,你说气不气人?”
“你这般乱嚼舌根,我明儿上朝可就要同刘统说了。”
老主人轻轻用肩膀推了老师一下,老师却未卜先知一般,早就横脚闪了过去。他俩之间虽保持着有似于无的礼数,可无论举止还是语气,都是一对老友。
将来的我无比羡慕这种感情,它是作为一个宦官,仅有的可以追求到的一种感情,无关风月,只是相知。
在我恍惚的时候,我忽然听见老主人惋惜的声音,
“你若真跟刘统说话,我乱嚼舌根也愿意。你们俩……明明都很像嘛。”
“我同他,不是一路人。”
他们两个,又有什么故事?
我也不知。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恩怨,那是他们曾经年轻的时候。
或许便是我将来可能遇到的事。
老主人穿着一件灰银色的燕居服,胸上两条系带系得松垮,坐下来时便露出了胸口的一团护心毛。
老师的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
如果老师的年轻的时候,肯定会说些什么,然而年纪大了,人谨慎了些,有些话,也就没有必要说出来让大家不愉快了。
只是老师会变,老主人一样会变。
年轻的老主人就算被老师数落了,也不会去改,然而如今只是一个眼神,老主人却默默地将系带扎紧。
老师眼中明显有些柔软,道:“方才王爷催得这么紧,到底发生何事了?”
老主人猛拍大腿,诉苦道:“成贤兄,我的本事你也知道,可皇兄他不知怎的,每次派到我府上的折子,都比上次要多一番,我看再过不久呐,他就要全丢给我了,我脑袋都要两个大了!”
老师放在桌上的手倏然握紧,他的眼光微有些变化。
他垂眸沉思许久,才道:“宫里的奏疏我没有资格去看,王爷千万不要多想。我今次来,是为大宝来的。”
“大宝?”老主人眉头一挑,他招手让我过去,然后把我抱了起来。“怎么,大宝子想要跟郭伯伯了?”
我连忙使劲摇头,“奴婢不敢。”
老师在听到伯伯二字时皱了皱眉,他拱手道:“王爷原本奏请圣上让刘统来教大宝,足见王爷对大宝之厚爱,成贤岂敢让王爷割爱?只是圣上考虑到刘统身为国子监司业,教习诸生,若是收了大宝为徒,于国子监于刘院长那里,都说不过去,便来个调换,由成贤教导大宝。我既已是大宝的老师,自然倾心尽力,是以来请示王爷,成贤可能要带大宝出去历练历练。”
“现在就要吗?”
“不必,大宝现在字还未学全,依我看可以等到来年春夏之际。那时世子也可以开始识字念书了。”
来年春夏,二宝子三周岁未到,我如今六岁,方开始读书。
我不敢奢望些什么,小小的我心里只有感激。作为一个宦官,识字念书已然不错,然得以师从郭从善,真正的学些有用的东西,真真是难得的难得。
比成为二宝子的贴身伴当,还要难得。
老主人没有过多考虑便应承下来,他挥了挥手,我便立即行礼出去。
二宝子还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