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宦传》大宝公公

4、郭从善

　　老主人是个粗人，不是说老主人没有文化，而是他习惯了不受约束，所以跟自己的老丈人向来不大对付。
　　可关系绝对说不上差。
　　因为二宝子的一句“哥哥”，差点让我送了命，却也使得老主人同老丈人本就平淡的关系，变得有些艰难。
　　不过老主人并不在乎这些，因为他有一个最大的依仗，就是自己的老婆，我们王府的王妃，跟她老爹也不太对付。
　　刘辩这个老头儿重男轻女，本来就不太喜欢这个女儿。而当刘辩想要让王妃好诗书、善女红的时候，王妃却爱上了种菜。
　　好吧，可把刘辩给气死了。
　　只不过我心里想着，那天回府之后，刘辩最气的，应该是他引以为傲的小儿子：刘统。
　　刘统自幼聪慧，处事得体，年纪轻轻便有治世之才，是今上钦点的登科状元，十七岁便成了中书舍人。
　　而今皇帝陛下老了，刘统也成了一个中年人。他收敛了锐气，辞去御史台的高职，转而去国子监当起了司业，教导诸生。据说这是他真正的愿望。
　　我佩服他，也羡慕他。
　　因为我只是个王府里的一个小宦官，我没有资格拥有老师。教我识字的，多半就是比我年纪大的那些老宦官，他们也只识得常用的几个字，更莫说诗书了，压根就不指望。
　　我能读书就是烧了高香，刘统却可以用自己的才学治天下，还能在功成名就的时候激流勇退，是难得的真正的儒士。
　　他父亲比不上他。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评价，嘿嘿，没人会在乎我一个小宦官的评价。不过后来我跟刘统说这事的时候，一向古板的他，居然笑得很开心，哈哈哈！
　　刘统也是个有趣的人。
　　银安殿的事，很快就在王府里传开了。大家都知道老主人护着我，对我的态度变得比天气还快。
　　这几天长安没有像去年一样飘起大雪，却比没下雪更冷。冬风少了湿气，冷巴巴的吹在人身上，可以把薄薄的面皮给吹裂。
　　于是，王府的司衣舍人晚上就给我送了一套上好的皮草，顺带在皮草最上方放了一盒西域进贡来的防冻膏。
　　都是细心的人呐！
　　我睡在元宝堂的外殿，二宝子在内殿。
　　除了哄他睡觉的姆妈之外，小宫女们晚上只能在外殿候着，离我的床也不远。她们看不到里头的小狮子，却能看着我，我生的好看，晚上小狮子睡着了，她们就偷偷跑来我床边逗我玩。
　　我那张小床不大，她们俩挨着屁股坐在我床边，她们身上的香味一股脑儿全部钻进了我鼻子里。
　　我并不讨厌她们这样，因为她们说我喜欢蹬被子，可我每天早上醒来，身上的被子都盖得好好的，而宫女姐姐趴在床边上，脸上还带着微笑。
　　今晚我抱着皮草睡觉，那盒防冻膏，我送给了两个宫女姐姐，算是报答冬日来的照顾。
　　半年后，时维八月。长安的天气同夏日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常有阵雨，让这个本就湿热的季节变得更加令人厌烦。
　　大清早，趁着温度还未上来，我领着二宝子去养心堂给王妃请安，姆妈教了好久，才敢让小狮子去给母妃请安。
　　首次请安，二宝子也很紧张。
　　老主人早早的便上朝去了，我一个人领着二宝子，前头是一个引路的公公，后面跟着两排元宝堂的宫女。
　　王府里的青石道用的是长一丈宽两掌余的条石铺就，石缝之间生长的坚强的小青草，这几日被阵雨淋了几遍，生机勃勃，翠玉一般点缀在道中，令人赏心悦目。
　　难怪老主人从来不让园丁来清理这些杂草，想必他每每在府中低头走路沉思之时，都是盯着这些坚强的小草看的。
　　养心堂在王府第五层院落深处，偏静却不荒凉。
　　王妃的花园原本由王府工正所的官员设计建造，王妃入住之后，去除了所有花卉，只保留了代表夫妻恩爱的合欢花，其余土地全部经过耕犁之后，成了王妃的私人菜地。
　　引路的公公小心翼翼地绕过小菜地，来到殿外。殿外候着的宫女见我领着小狮子来了，旋即回身进殿通报。
　　不一会，就出来示意我等进去请安。
　　引路的公公合手躬身朝小狮子行礼，然后朝那传话的宫女抛了个暧昧的眼神，便扭着身子回去复命了。
　　养心堂的殿门轻轻打开，殿中十分宽敞，却利用板壁、碧纱橱、帐幔、花罩和飞罩隔出大小不一的空间，显示出雍容气派的样子。
　　点缀其间的灯具上，描着极为靓丽的仕女图和花草，看上去非常宜家。
　　王妃侧躺在一张罗汉床上，穿着燕居常服，头上梳着凌云髻，连步摇都没有插。王妃朴素惯了，除非出去见客，平素里就是这种打扮，若是出门种菜，更是扮作农妇。
　　尽管如此，王妃精致的面容十年如一日，并没有被无情的流年所打磨。她的身材恢复得极好，只是晚来得子，看上去不再像以前那般瘦弱，丰了几分，却是更加明丽动人。
　　见到二宝子，王妃恬淡的脸上露出了矜持含笑的表情。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二宝出生以后便不是王妃自己在带，一年多难得见上一次，这头一次请安，就像是母子俩第一次正式认识一样。
　　我挠了挠二宝子的小爪子，二宝子立即跪地行礼，软软地道：
　　“儿子给母妃请安，母妃万福。”
　　我也是跪地叩头，称：“主子吉祥。”
　　王妃招招手，二宝立即眉开眼笑地往王妃的罗汉床上爬，母子情谊轻而易举就能搭建起来，仿佛天天都在一起似的。
　　王妃赶忙将二宝子抱上床，似乎是瞧见了藏在我眼底里的一丝羡慕，她招招手，声音温柔的像是春风拂柳枝。
　　“你也坐过来罢，大宝。”
　　我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坐到了二宝子身边，屁股边儿挨着罗汉床，不敢往里坐了。天气湿热，罗汉床下的软垫子换成了上好的竹席，虽然只是挨着边儿，还是感觉到一阵凉意。
　　我立刻想到二宝子，没想到王妃已经是抱起了二宝子，坐在了她的腿上。
　　王妃点点头，赞许道：“你倒是个体贴的伴当。”
　　二宝子傻傻地呵呵笑。
　　“大宝，王妃赏你吃冰糕呢，跟我来罢。”
　　王妃身边的侍婢笋儿，也是个体贴心意的人。我老实地爬下床跟着她走到外殿的半月桌上去吃糕点，就听见了殿内传出了王妃开心的笑声。
　　我吃了一口冰糕，忽然有些想哭。记忆深处的一根弦，无论怎么拨动都想不起来了……
　　或许是见我神情恹恹，笋儿本打算回到王妃身边伺候，却搬了个锦墩坐在了我的身边，将里头的空间完全留给了母子二人。
　　笋儿轻声问道：“大宝，你不开心吗？”
　　我瞧了一眼笋儿，她在王妃身边伺候多年，是原先王妃陪嫁过来的丫鬟带出来的徒弟，长得年轻漂亮，眼角不经意间显出几分妩媚来。
　　她这般年轻，主要是为了老主子跟王妃行房时从旁辅助，以助行事。二宝子得以出生，她的功劳不小。
　　这都是我长大后知道的事，眼下却是见到这么个漂亮姐姐同我讲话，温柔的声音立即暖进心里，那原本也不算多的愁绪，立时便飘向了九霄云外。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只管用我的眼睛盯着笋儿看。
　　头一次，我听见女孩子认真的夸我好看。“你的眼睛真好看，像桃花似的。”
　　我腼腆一笑，摸了摸后脑勺，触碰到宦官帽，将它弄歪了。笋儿伸手替我将纱帽扶正，又替我紧了紧脑后的系带，她的一双皓腕，细嫩无比，传出淡淡的清香味道，跟她的名字一点都不符。
　　应该叫丁香才是。
　　她是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王府的时间是安逸的，过得特别慢，月牙桌上堆成三层的冰糕，愣是让我吃到了只剩下一层，口干舌燥之余，我喝了一口笋儿替我沏的茶。
　　笋儿很会伺候人，怕我烫着还替我吹了吹茶汤。
　　请安的时间早就过了，王妃本打算留我们用午膳，可二宝子这个年岁还未断奶，亦不能吃王妃这里的饭菜，只得唤我领着二宝子回去用膳。
　　来时引路的小公公不知去了哪里，就连殿外候着的小宫女儿都不见了。
　　我拉着二宝子，问身后元宝堂的一个小宫女，“姐姐，认得回去的路么？”
　　那小宫女低着脑袋，闻言看了看她身边的小宫女，两个人都面露迷茫，只会摇头。她们是元宝堂专生伺候小狮子的宫女，没什么紧要的事一般不会离开元宝堂。
　　我无语，只好凭着记忆领着呆呆的二宝子走。
　　王府很大，遍植花草和景观树，走着走着，我心里就虚了。虽然周围景色看上去似曾相识，可这路边怎么出现了一丛竹林呢？
　　挨着青石路的竹子被里头细密的竹子挤压得朝外歪斜，里头阴阴暗暗的，在这种阴暗湿热的天气下，更加瞧不见里面有些什么，只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大正常，除了我或许没人关心。
　　天上忽然响起了闷雷声。
　　坏了，要下阵雨了。
　　我环眼四顾，前头不远就有一个观景亭。我将二宝子交到小宫女们的手上，让她们一起护着小狮子跑去亭子里避雨。
　　几个小宫女二话不说，将小狮子护得好好的，便往前方亭子去，我则是往回走，想找回来时正确的路，带他们回元宝堂。
　　“轰隆隆！”
　　猛然炸起一阵滚雷，就瞧见天上黑云积成厚厚的一片，哗啦啦盖下一瓢雨来。我刚用双袖遮住脑袋，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阵惊呼声。
　　回头一看，竹林里，居然钻出两个衣衫不整的人来。
　　我认得那个男的，正是养心堂负责来元宝堂引路的那个公公。他俩就像是没见到我这人一样，从我旁边急匆匆地往王妃院子那赶，我唤他停下，他理也不理！
　　我生气了。
　　我小跑到一条三岔口，这时，前方忽有一个撑纸伞的男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他背对着我，撑着一把天青色的纸伞，穿着绛色的官服，腋下夹着几卷书。阵雨来得及去得快，这厢里却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了。
　　像是感觉到什么，他忽然转过身来。
　　见我呆呆的立在雨中，他连忙朝我跑来，他跑得不快不慢，即便是雨中，亦保持着从容和端正。
　　跑到我身边，用纸伞替我遮雨，然后他拉着袖管替我擦身上的雨水。
　　他将伞柄交到我手中，然后蹲下来替我擦脸，我看清了他的脸，是个中年男人，保养的极好，留着美髯须，眼瞳漆黑如墨，十分水润。
　　他身上有棠花香味。
　　高官才有的味道，点燃的海棠花香料放在一个带有长把的小铜炉中，从里到外将中衣熏一遍，穿在身上，又舒服又宁神。
　　他是个修养极高的文官，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面容干净，眉毛都特别修过。
　　“谢大人。”
　　“我在元宝堂寻不到你们，就在这路边等着，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世子呢？”
　　他的声音平静温润，很好听。
　　我反问道：“大人知道奴婢是谁？”
　　他笑了，脸上的皱纹这才显露出来。他捋了捋胡须，说：“王府之中像你这般大小的小宦官，一般还未有资格出来伺候主子。而这府内，也就只有一个大宝，是世子的贴身伴当，与世子一起长大，才会出现在王府的任何地方。”
　　“大人真聪明。”
　　他站起来，往四处看，二宝子所在的观景亭立时便入了他的眼中，他却不急去见二宝子，只是静静地看着雨中的王府，氤氲出一片薄薄的水汽出来。
　　“烟雨蒙蒙小楼风，轻轻扑面染华裳。”
　　温文尔雅的声音诵出一句诗来，我抬头看他，他也低下头看我，眼中闪烁着光芒，好像有很多话想同我说。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以后你就会懂了。”
　　“我叫郭从善，是你的老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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