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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龙御归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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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中十六年二月十三日,百官躬立于紫宸殿外候驾。
四更天的时候,宫廷内便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紧接着无数候在皇城外的官员下人便收到宫里传出的消息,纷纷回府禀告。
在晨光微曦之际,所有的车驾都停在了皇城之外。百官从皇城夹道入宫城,过玄武门,经含元殿、宣政殿,来到紫宸殿外伫立祈福。
宫里头的消息:皇帝大行,恐在今日!
又是一阵急促的雨点鼓,一直静静等待的文武百官脸上纷纷露出骇然之色。有人已经开始忍不住低声啜泣,更令气氛无比沉重与压抑。
只见一名年轻的宦官从紫宸殿内小跑了出来,他是无忧大总管的徒弟,名唤永成。因为百官候驾,永成需要每过一刻出来向百官报告皇帝状况,百官等得口干舌燥,眼下见到永成出来,立时便整理衣着,眼巴巴地望着永成。
领头的官员是政事堂的列位宰相还有三朝元老刘辩。
刘辩向前拱手,颤声道:“如何了?”
永成立在九层石阶之上,扫视着阶下的文武百官,近前对刘辩道:“天子方才咳血了。”刘辩闻言脸色大变,语气苦涩,“这雨点鼓的意思是……?”
永成苦着脸点了点头,低声道:“刘院长可以吩咐殿中侍御史准备缟巾了。”
“当真无望否?”
永成摇摇头,他望着面前这个历经三朝的长者,心里也是涌现出一番同情。刘辩侍奉了三代帝王,两朝顾命大臣,如今又要再一次目睹皇帝大行,就像是一把钝刀,在旧伤口上反复隔磨,如丧子一般痛苦。
刘辩忽然摇晃了几下。
永成可不敢不管这位将来的国丈和四朝老臣,连忙近前扶住刘辩,不料刘辩猛地挣脱开来,让永成面露尴尬之色。刘辩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声道:“刘某吓到公公了。”
“不碍事……”永成勾了勾嘴角,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内殿,咳血之后的皇帝脸上呈现一抹病态的红色,只是他的精神看上去居然好了许多。大宝二宝此刻就陪伴在皇帝身边,赵冰在外殿候着,没有进来。大宝侍立在二宝身旁,始终觉得有一道目光系在他的身上,可在场除了一个老太监还有好几个太医,他不敢回头探查,一时有些紧张与失神。
二宝红着眼睛,与皇帝对视。
皇帝定定地看着二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滑落。他想要伸手去抚摸二宝的脸颊,可他早已失去浑身力气,只能努力瞪大眼睛,好看清面前的二宝。
二宝心有所动,扑在了龙床边上,哽咽道:“皇叔,别走。”
皇帝眼泪流得更快,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喉咙里的血沫没有清理干净。洛太医咬了咬牙,手掌一翻显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来,他以内功催动针尖,针尖发出频率极高的颤动渐渐变得微红。
这一手极耗体力,不刻洛太医便被汗水浸透衣衫。
银针飞速刺向皇帝脖子上的某处穴位,赵构浑身一跳,始觉气脉血脉猛然通畅了几分,一股热流渐渐行遍全身,摧枯拉巧般破尽了浑身阻碍。
这是神仙三针的最后一针:断魂续命针。
此针效用过后,患者会立即魂断命陨。洛家世代为宫廷医官,这最后一针向来是给皇帝大行前下达口谕所用,无忧以及一众太医见洛扁鹊已下神仙三针的最后一针,纷纷动容,知晓再过一刻,世上再无建中帝矣。
皇帝咳嗽了几声,将喉咙中的血沫吐了个干净。他抚了抚二宝的脑袋,柔声道:“再过两天就是你的生辰了,皇叔福薄,不能陪二宝一起过了。”
“皇叔……”二宝将脑袋埋在被褥里。
皇帝的脸上,并没有面对死亡时的恐惧,此时已然知晓了自己还有多少辰光,整个人便坦然起来。对他来说,这一年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总算是盼到解脱的时候了。
他轻轻拍打着二宝的背,目光从二宝身上转到了大宝的脸上。
大宝一脸平静,不像当年梁王府初见时那般不知轻重。感受到皇帝的目光,大宝小心翼翼地扬起脑袋,同时回想起当年严肃的皇帝抱着二宝子开怀大笑时的样子,登时心酸不已。他不知道正是面前这个男人临时改变主意,才让他遇见了此生最好的恩师,大宝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几步,对皇帝微笑。
皇帝凝视着大宝的脸,大宝眉眼甚美,十分讨喜,只是嘴唇稍稍薄了些,日后免不了在一些事上显得刻薄,又见他鼻梁丰伟,是个能做大事的人,皇帝心里放心之余还是有些担忧。
这一瞬间,皇帝做了一个决定。
他示意无忧近前,将耳朵贴到皇帝嘴边,也不知皇帝说了些什么,无忧的脸色变得十分难堪。皇帝又安抚了几句,无忧绝望地点了点头,竟有些心死的模样。
赵构身为一代帝王,算无遗策,他自认为算清了身后的一切,却不知这世间事,从下一刻开始就已经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滚滚向前了。
皇帝心满意足地垂眸看向二宝。
小孩子是不会有太多悲伤的,二宝兴许是哭得累了,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趴在龙床上睡着了。
皇帝笑了笑,他已了却后事,前所未有的轻灵之感袭上全身。恍惚之中,他仿佛见到了一个满目琉璃的光芒世界,诸天神佛环绕,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构儿……”
“王爷……”
皇帝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他抬起手轻唤道:“母后……晃儿……”,琉璃世界中诸天神佛全部转身,充斥世界的金光逐渐减少,无边黑暗滚滚袭来,皇帝心有不甘,旋即追进了世界之中。
他的手蓦然垂落,重重拍在了龙床之上,激得二宝一个激灵醒来,一眼便看到了阖然而逝的皇帝。
洛太医也不查探,直接领着众太医大声嚎哭。
外殿守候着的皇太弟赵冰整个人如冰雕一般立在原地,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升到后背,从内殿之中,轰然喷发出一股冷气,拂在他的脸上,像冰屑铺面。
御用监的大宦官紧急通传掌金鼓太监,而无忧已是狂奔出了紫宸殿,目光扫视着文武百官投来的目光,猛然跪地大哭,声音传出去老远,回荡在煌煌内宫之中。
“皇帝殡天!!!!!”
“咚”……“咚”……金鼓此时方传出厚重悲伤的鼓声,百官闻声嚎哭,有甚者直接哭晕当场,更多的却是双手撑在地上,止不住地哀嚎。
其时天刚大亮,旭日初升,大内皇宫所有人尽皆伏地,一时之间即使代表新生的太阳亦无法阻止天子大行带来的伤感。
这一日,是大赵国的国殇日。
有官员伤心难抑,攀爬着欲往紫宸殿内去,在经过无忧总管身边时,赫然发现不知何时,无忧公公业已经气绝了。
他跪在地上,低首面向群臣,已然失去了生气。
无忧的徒儿永成见状,哭得比方才还要厉害,他扑向无忧的尸体嘶声喊叫。百官尽皆动容,一时之间竟是又加重了几许伤感。
按例百官哭丧之后,国家机器加急运转,讣告加急派发全国,举国同哀。赵冰于翌日即皇帝位,翰林院方开始遵圣令议定大行皇帝的庙号与谥号,大行皇帝七日后大殓,在此期间长安城百姓尽皆披麻,入夜宵禁禁止烟火。
七日后,由皇太子赵二宝带领,大行皇帝在长安白蟒塬入昭陵下葬。送灵的队伍沿着天子御道在寒风中行走,高高挂起的一列列白帆在高空中飘扬,似是告别。
长长的队伍从宫城内绕大内一圈,文武百官侯在宫城口,待送灵的队伍从皇城承天门出来,百官便哭着跟上长长的队列,一直要送到皇陵方止。
上千人的队伍出行,里头不仅有文武百官还有皇帝妃子、皇亲国戚,抑且又是太子手捧灵牌灵位,是以随队不仅有左右千牛卫保驾,还出动了五城兵马司的所有持枪缇骑。
五城兵马司的缇骑部队人少而精,单论战力可能还在千牛卫之上,是五城兵马司引以为傲的精锐。
千牛卫将送灵的队伍包裹在中央,周围十丈之内无人,长安百姓只能在街边驻足观望,禁止踏上街道半步。
马队缇骑巡逻在内侧,人少却担负着第二道防卫。
其时哀乐阵阵,队伍中的佛道众各执法器,口中诵经,一时间弄得周遭百姓都面有凄然,虔诚地跪地祷告。
大宝身着绛色宦官服,搀扶着二宝子行走,前方有鸣锣开道的引路公公。声音一遍遍荡入大宝的耳中,让他有些烦躁。
老主人梁王如今已为人皇,坐镇宫中将改建到一半的太弟府停工,一应人等全部转入大内,重新登记造册,成为宫人。
旋即又是一道诏书册封赵二宝为皇太子,入主东宫,并将此次谥号曰圣神武文宪孝皇帝的下葬之仪直接授太子负责。
朝代更替何其烦乱,京中排的上号的官员又全部在送灵队伍之中,各有司衙门只有几个基本的管事负责理事,以至于中枢运转极为缓慢,在送灵队伍行到长安城门口亟待出城的时候,一封谍报才递到皇帝的上书房。
赵冰看罢谍报,脸上呈现出骇然之色。
出了长安城,城外十里乃是一片茂林。负责此行护卫的左千牛卫大将军王宗俊只派出少量斥候兵前往林中探查,观其面貌似未将此次护卫之职放在心上。
兵马司缇骑都尉崔云浩赶马上前,拱手对王宗俊道:“大将军,听闻贵部所派斥候还未回报,保险起见,是否该令队伍减缓速度啊?”
王宗俊睨了崔云浩一眼,笑道:“世上敢动皇家的强人,恐还未出生罢?”
崔云浩知他因为叔父的事故意轻慢此次护行,也不说破,只道:“大将军三思。”言罢,拍着马屁股往队伍前方赶去。
王宗俊狞笑了几声,嘀咕道:“崔家的胆小鬼。”
崔云浩打马传令,让兵马司的缇骑分为两拨保护前头的太子一行以及后方的官员。崔云浩看到自家的族弟崔云涣领着他手下的十余人前往前头,不知为何竟想到了京兆尹杨元吉的那件事。
崔家并没有直系子弟无故失踪,那具干尸究竟是谁,体内竟会有一颗崔中石?
他心中一阵烦闷,便唤道:“六郎!”
崔云涣似是没有听见,径自前行。高高的唢呐声正飞扬入九霄,无数帆旗飘扬,不知不觉间队伍已进了茂林范围,他在队伍中央一时未有察觉,前头其实早已入了林内。
林中湿冷的风吹拂在脸上,大宝睇目四顾,始终觉得有一股阴冷的气息在林中环绕,队伍最外围的千牛卫此刻也戒备起来。
大宝的眉心忽然刺痛起来,紧接着浑身汗毛倒竖,激得他下意识便抱着二宝子伏倒在地。一支翎箭无声无息从林中飞出,“噗”地一声插入了旁边的一个宦官体内。
“有刺客!”
大宝运起浑身内力,放声大吼!
队伍中央的崔云浩悚然一惊,上千人的队伍出现一丝慌乱。他望着六郎率领的缇骑已经飞速拍马向队伍前方赶去,心里不由得安定了几分,可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崔云浩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
下一刻,他的脸变得十分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