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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东宫之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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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中十六年这场雪下得实在是太大了,即便朝廷将此次长安雪灾的损失降到了最低,仍旧让京兆府尹杨元吉一阵后怕。今上重病难治,政事堂虽处理着国事,可京兆府提领长安诸县,只消此事出现一丁点失误,他这个府尹的位置也就做到头了。
听说这次大雪还压垮了城南灵威坊的一座年久失修的仓库,从里头掘出十几具不着衣物的干尸来,像是泡了酱油似的,压根验不出身份。
杨元吉也是个能人,当即从府中档案库无头案卷宗之中抽调近十年来长安的失踪人口,通过比对身高,还真让他凑齐了所有干尸的身份。
不管是否真假,这件案子,居然就被杨元吉这么给结了。京兆府不受逐级上诉的约束,凡定之案可以当堂宣判结案,只需向刑部备案便可。刑部尚书方知墨此时无暇顾及这种平民案件,只让手下人草草备案了事,也就过去了。
如此一举破获这件“连环案”,杨元吉本人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考功?这件案子如此草率之行,也就你敢在我面前提考功。此际正逢多事之秋,上头无暇顾及,我要是上报考功,深查下来,连刑部都要受到牵连,你是不是不想活命了,啊?”
杨元吉是个身材削瘦的中年男人,他双眉深锁,怒视着主簿仇文良。
仇文良沉默了片刻,又道:“那些干尸查无可验,我想就算是刑部请动大理寺来接管此案,也查不出什么来。”
“你这是心存侥幸。”
“大人,赵推官在外面求见。”
“赵新宇?”杨元吉与仇文良对视了一眼,仇文良心知一时难以说动杨元吉,便有了告退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掀开珠帘往外面走,正遇见步入屋内的赵新宇。仇文良向赵新宇拱手,却见赵新宇一脸焦灼,不自禁又随他跟了回来。
杨元吉眉头一跳,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又来了?”
赵推官呆了呆,指着自己问道:“大人在说我?”
“关你甚来?”杨元吉更加生气。赵新宇是从地方上提拔而来的推官,协助府尹断案,现下负责长安城大小民事案件。他初入京城不久,只管断案不通人事,同京兆府衙门里的大小官员们都处得不好,只颇受小吏们欢迎。
赵新宇的身后,仇文良尴尬地笑了笑,道:“下官看赵推官如此心急,一时好奇……”
“行了!”杨元吉粗暴地打断仇文良,对赵推官道:“新宇啊,发生何事了?”
赵推官这才朝杨元吉、仇文良拱了拱手,然后从内袋之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粒通体晶莹的翠色石头,像一滴凝固的滴水模样。
“大人请看!”
石头中央,隐隐有一个崔字。
杨元吉凸出的眼睛一眯,紧接着瞪得老大,“这是崔家血脉才能佩戴的崔中石,你怎么会有?”
“这是卑职在其中一具干尸身上……”
“什么?”
杨元吉大惊失色,他哆嗦着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此事一旦牵扯到世家,不要说他一个杨元吉,但凡此案知情者所在衙门,都要牵涉其中!
“此事当如何?”
“此事定要隐瞒!”仇文良急道。一旁的赵新宇脸色微变,眼中出现了戒备之色。
杨元吉用眼神安抚了一下赵新宇,然后对着仇文良骂道:“你这蠢笨如猪之辈,如何能坐到京兆府衙门的主簿?要隐瞒此事,需害多少人命,需打通多少关系?去,快请兵马司的崔云浩来!”
长安皇宫,紫宸殿。
几个小公公脸上噙着喜色奔出了内殿,瞧见候在外殿的一班宰相,立即向前禀告:“各位宰相,天子已经醒啦。”
此言一出,几个老宰相纷纷动容。他们的脸上倏无喜色,互相看了几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深深的忧虑。
皇帝不醒才是好事,此时醒来,就算神医妙手,也撑不过今年了。
宰相们深深叹了口气,他们整理好衣冠,拭去眼角的泪水,鱼贯步入了内殿。
五年多的时间,却像是过了二十五年,时间像是在催着他奔跑。皇帝赵构躺在龙床之上,头上扎着抹额,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却黯淡无光,夹杂着许多白发。
他的面容衰老,只是眼中闪烁着光,看上去有了几分精神。大太监无忧伺候在一旁,相较五年前,虽也苍老了几分,却在体格上没有什么变化。
皇帝很瘦,瘦的像是只有一副骨架。他的胸口每起伏一下,脸上便闪过一道痛苦之色,宰相们静静地望着赵构,就像看着一条垂死挣扎的龙。
屋内静悄悄的,弥漫着药香跟死亡的味道。
长久的寂静让人无法忍受,终于有人撑不住哭出了声音,紧接着就像传染一般,所有宰相都忍不住被感染痛苦出声,纷纷跪倒。
这世间就算是再无情之人,都无法面对死亡和等待死亡。
床上的一代帝王,脸上牵起一丝笑容,他眼角含泪,却始终没有流落。
“哭什么?朕还没死呢。”
宰相们抽抽噎噎,一时也止不住哭意。皇帝眼里头闪过一丝厌恶,有些生气:“朕讨厌你们哭,哭什么?哭朕就要死了吗?朕告诉你们,就算朕死了,这个国家,这个王朝,都没有人可以违背朕的意志!”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让宰相们个个遍体生寒,仿佛就在下一刻,这条掌控天下的巨龙便会腾空而起,用无尽的龙息毁灭一切。
“陛下息怒……”政事堂里资历最老的宰相王慈忍不住道。
“第一个要骂的就是你,王慈!”
王慈浑身一颤,匐倒在地。
“你老了,带不动这班宰相了,尸位素餐这么多年,朕算对得起你王家了。中书令你就不要继续当了,回你的太原去,朕大限之前,不想再见到你。”
“陛下!”王慈不住地磕头。
“去罢。”皇帝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朕还有话同其他人讲。”
手下金瓜甲士架着哭泣中的王慈老宰相出了内殿,其他几个宰相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
看样子天子已经开始为新帝登基做准备了,今天被架出去的宰相,基本也就告别大赵国的权力中心,从此再也不进长安。
随着时间的流逝,皇帝的气色又开始变得越来越差,但他仍旧在坚持,他怕交代不完后悔终生。他命令太医强行吊命,等到所有宰相都出了紫宸殿,赵构浑身汗如雨下,面色殷红似血,十分骇人!
十几个太医院的太医面色衰败地看着无忧,无忧脸色惨然,乘皇帝小憩之际偷偷拉过洛太医的手,颤声问道:“陛下他……还能有多少日?”
洛扁鹊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太医,只因有家传的神仙三针在手,是这次为皇帝诊治的主医。他眉黑而长,显得英气逼人,可无忧总管接近他时,他本能地感到一阵惧怕。他俯首低声道:“不瞒公公,最多三十日了。”
无忧身子一震,握住洛太医的手,力道极重!只感到一股灼热的内力刺入肌肤,让洛扁鹊忍不住气血翻涌。
没想到无忧总管的内力如此刚猛霸道,就在洛太医想要求饶之时,无忧松开了手,声音逼成一条线钻进了他的耳中。
“不要拖了,让他这几日……舒服点儿。”
洛太医露出骇然的神情,却见总管太监无忧的老脸上,已是泪流满面,双目通红显然是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他心中微动,不禁点了点头。
这时,皇帝悠悠转醒,正瞧见洛太医年轻俊秀的面庞,眼角的泪水终于滑落,喃喃低语:“朕,想二宝啊!”
无忧精神一震,又瞧皇帝看了他一眼,他连忙俯下身子,就听皇帝道:
“无忧,替我草诏罢!”
这件事是皇帝的最后一件心事,一旦诏书拟定,皇帝可能就……一念及此,饶是无忧不打算再让皇帝痛苦地活着,也实在不愿意皇帝此刻草诏。
皇帝双眼浮肿,他的眼皮微微一动,看出了无忧的心思。道:“你从来都不会拒绝朕,朕……要你替我草诏。”
“是!”无忧挥手让太医们全部退下,太医们匆匆行走间带动风气,吹得火烛不停摇曳,仿佛随时会湮灭。
皇帝低语呢喃,搭着眼皮定定地注视着案边奋笔疾书的无忧。他仿佛看见了年轻的时候,先皇将无忧赐给他,嘱咐无忧照顾他一生。
如今,无忧做到了。
他的大限将至,在他生命垂危之际,只有无忧陪伴在他身边。只是作为一个帝王,他要的太多了,他要的不止是一个陪伴终身的人,他要的……是赵家的江山永固。
于是,皇帝按捺住心中的悲痛,将无忧叫到了身边。
无忧看到皇帝眼中埋藏的黑暗,那无尽的黑暗之中,爬出一丝丝的忌惮和顾虑。他心中忽然涌现出一阵绝望和痛苦,是啊,以他无忧的聪明才智和在宫中的地位,即便新帝得以顺利掌控前朝,又如何能保证这宫廷之中,不起波澜呢?
无忧拎起袍裾,跪在了皇帝面前。
他的声音沙哑,却没有一丝丝颤抖,仿佛在诉说着一件与他生死无关的事情。
“陛下,奴婢秉承先帝遗志,要照看好我大赵的江山。可奴婢是先帝赐给陛下的贴身太监,如果陛下要撒手不管这江山了,奴婢也没必要继续活着!奴婢年纪也大了,不如就随着陛下一起。将来不管何时何地,奴婢誓死追随陛下永生!”
皇帝伸出干枯的手抚摸上无忧的脸颊,道:“无忧,你很聪明。朕,真的舍不得你……”
“陛下!”
无忧轻声地呼唤了一声,听到皇帝的这句话,生死又算什么?
君恩在上,万死不辞。
“把洛太医叫进来,朕……有话问他。”
翌日,皇帝带病临朝,宣第一道册封圣旨。这道诏书是由无忧总管拟定,没有经过中书省,可朝中上下大抵都知道此次大局已定,奉诏进京的几位王爷,不过是等新帝继位之后留京述职罢了。
东市征用的土地业已承建完毕,藩王们便是秘密居住在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以隆国本,绵延宗祠而承社稷。今大赵基业已成,朕夙夜兢兢,奈天不遂愿,终无所出,于宗庙有愧也。胞弟赵冰,天资粹美,兹恪遵天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建中十六年一月十三日,授赵冰以册宝,立为皇太弟。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广布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册封诏书一下,梁王府改为太弟府。直到此时赵冰依旧觉得如梦似幻,皇宫里皇帝曾经当着诸王的面提点的话语,就像是从未说过似的。
交接如此顺利,难道真是前几日他亲自登门向刘辩道歉有效了吗?
赵冰不敢想,越是顺利,就越有可能将更危险更诡谲之事深深地埋在地底下。赵冰忽然有些恐惧起来,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等自己登基为帝,他要做什么!
一向无忧无虑的梁王,顿时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从来也不知道赵构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二宝有郭从善、刘统为他铺路架桥,赵构又何尝不是在为他赵冰铺路架桥?
赵冰从皇宫之中回到梁王府,此际承奉司领着王府各司各所已经开始对王府进行规制改造。数日前的大雪还未全部化去,好些堆在路旁冻成闪闪发亮的冰坨,在阳光的照射下令人觉得刺目。
赵冰觉得这阳光照不进他的太弟府,刺骨的冷和干燥的风吹刮在身上,让他浑身都不舒服。路过的下人们纷纷跪倒在地,口称“殿下”,赵冰忍不住又是一个哆嗦。
他独自一人往元宝堂走,一直寸步不离的金长史也被他驱到了别处。他今日穿着深褐色方格兽纹的锦袍,显得有些沉厚,步入元宝堂所在范围,远远地就瞧见二宝正在同大宝一起练剑。
这几日二人感情迅速回温,几乎形影不离。
想要撇开二宝单独找大宝谈谈,恐怕是不可能了。赵冰认真凝视着大宝的模样,心中忽然有所安定。
培养大宝是皇帝赵构的想法,赵氏江山传承至今,宫内虽也有过太监擅弄权术的事情发生,可几乎每一代皇帝身边由上一代帝王安排下来的宦官,始终从一而终,未有差池。
这便是为何赵家喜欢培养宦官的原因。
先帝为他们兄弟俩留下无忧与施恩两位太监,现在皇帝又替他培养了一个大宝,想必将来二宝的日子……
应该会很轻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