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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东宫之封(上) ...

  •   建中十六年冬,鹅毛般大雪将整座长安城打扮得银装素裹,长空下雪飘万里,长安城的纵横街道之中巡城的缇骑就像是银白世界中一排排艰难前行的蚂蚁。他们的玄黑色毛子披风在寒风呼啸中向后飞卷,隐隐约约穿来几声低语。
      “崔兄,听说几个王爷都秘密奉召回京了,是不是真的?”
      “别乱嚼舌根!”
      “你不要骗我了,出动兵马司的缇骑巡城,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少说几句,强风灌口啊!”
      “省得了,省得了。”
      马队缇骑巡逻至一个街口,四面八方的马队缇骑也同时来到。五城兵马司训练有素的缇骑部队,不容半分差池,他们的领队互相交接了勘合,证明互相都是隶属于五城兵马司的缇骑部队,非是旁人假扮。
      印证勘合之后,他们便两两交替换班,巡逻至另一条街道之上。
      崔云浩是五城兵马司巡检队的一班领队,亦是马队缇骑中的一员,在兵马司中地位不低。他领着一队缇骑从东市出来经过胜业坊的坊门,这里遍布王宅,不得不小心巡视。他围着皮围子,带着一顶覆耳的军毡帽,只露出一双慑人的眼睛,扫视着四周。
      他的睫毛上覆着强风裹挟的雪粒,衬托着他的眉眼,便显得晶莹澄澈,仿若是世间最为纯洁美好的存在。
      于是,那双慑人的眸光,倒成了崔云浩身上最不协调的地方。
      他的目光流转,瞳孔蓦地微微一缩。远远的坊道上,有一个衣白如雪的男子腰挂雪白长剑,手执翠青色纸伞,领着一个同样白衣的少年,在或可覆盖苍茫的大雪下,不急不慢地行走着。
      他夹了夹马腹,胯下骏马鼻中喷出两道灼热的气息,向前方二人追去。只是崔云浩还未及赶到那二人面前拦住他们的去路,那白衣男子已是驻足侧身,神色平静地领着那个少年看向马上年轻的缇骑统领。
      崔云浩眼睫上的雪粒化成冰水没入眼球,他眨了眨眼,有些看不清那二人的面容。马儿载着他不住地左右晃动,更令他觉得眼前雪花乱舞,男子的面容依稀如仙一般。
      崔云浩心中一凛,出口的威严之词不自觉得便换成了普通问候。
      “长安大雪,二位衣着简单,未免寒了身体,还请速速回家歇养。尔腰中长剑实在醒目……咦!这莫不是……辟邪剑?”
      郭从善微微颔首,风雪中和善的面容忽然清晰起来。他的面容远比他的年纪年轻,长须飘扬,甚是儒雅。
      “如此天气,崔统领还亲自出巡,真是辛苦你了。”
      崔云浩翻身下马,行动利索无比,他单膝下跪,抱拳行礼道:“下官惶恐,差点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恕我不敬之罪。”
      “郭某一身常服,在外不摆官位,崔统领言重了。”
      旁边的小少年,向前将崔云浩扶了起来。崔云浩低声道谢,在看到少年的面容时,忽地又是微微一怔,然而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又立刻神色如常地解下身上的披风,恭敬地道:“天寒地冻的,大人还是披着罢。”
      郭从善没有拒绝,他道了声谢接过披风,却是披在了身旁少年的身上,道:“兵部造的皮子都很实在,很舒服罢?”
      那少年苍白俊美的脸上涌现出感动的神情,崔云浩的披风披在他身上,就如一件大衣一般。他抬头凝视着郭从善,道:“老师,弟子不冷的,还是您披着罢。”
      郭从善摇摇头,又听崔云浩满是羡慕地道:“这个孩子可真懂事,下官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是郭某的门下,就比一般小孩好看些,崔统领怕是认错了。统领在此停了片刻,待会便要要误了交接的时辰了。”
      崔云浩感激地笑了笑,转身翻身上马,他朝郭从善拱了拱手,又在少年的脸上停留了几眼,一拎缰绳就欲归队,却听一道稍稍尖锐的声音响起,道:
      “崔统领这披风还是还你罢,要不会被兵马司的纠察官喝骂的!”
      崔云浩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骑着马原地绕了一圈然后打马而去,笑道:“小子有心了,在下那里还有新的,不劳小子挂心啦。”
      笑声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大宝埋首在柔软的披风之中,闷闷地道:“老师,他不会认出我了罢?”
      “那又如何?”
      郭从善领着大宝继续行走,道:“区区小事,不足为虑。”
      梁王府的朱门高楼面向街道而开,堆雪积在门楼上,台阶上,正有王府里的下人们在清扫着台阶。
      大宝神色激动,埋在披风中的脑袋只微微露出一对桃花般的眼睛。
      王府的门子一眼看到郭从善,连忙跑过来想要接过他手里的纸伞。郭从善收起伞交到了门子手里,跺了跺脚道:“换上我喜欢的那把天青色。”
      “是,今日大人没有提前送帖子来,否则定叫舒公公亲自来接的。”那门子一边笑一边打量着郭从善身旁的大宝,渐渐地,脸色就变了。
      “大宝?”门子从郭从善背后绕到大宝身边,俯下身子打量着他。
      大宝深呼了一口气,慢慢抬起了脑袋,眼中已然蓄满了泪水。梁王府的门子,他并不认识,然而梁王府上下,却没有不认识大宝的。
      那门子见状,立时便欢天喜地地奔走了,也不顾是否冲撞了郭从善,拼了命也要将这一等一的好消息送进王府。
      这可是大功一件呐!
      他的声音像是练过内功一般,高高的在王府之内一路响起。
      “大宝回来啦!大宝回来啦!”
      踏进梁王府,诸般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大宝渐渐地找回了那家一般的感觉,胸中血潮汹涌,几度拍击在心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仿佛忽然便回到了建中十年那天,也是大雪。
      他搓着通红的双手,静静守候在屋外,亲眼见证了二宝的出生,亲自为二宝取了一个他至今亦觉自豪的名字。
      郭从善从门房里拿了一把天青色的纸伞,然后对大宝道:“去承奉司领了衣服再来报道,为师先去找梁王了。”
      “嗯。”大宝点了点,目送着郭从善打着伞离开,就好像初见时那天看到的清绝背影,长身立于天地之间,充满了正气。
      他沿着抄手游廊行走,一路往承奉司奔去。王府之中除了元宝堂,便是承奉司他最为熟悉,到了承奉司见到舒公公,领了宦官服,他便可以回安善堂复命了!
      梁王府承奉司,舒心舒公公正在计算王府里所有人事用度。他翘着二郎腿,白净的面皮上满是肉痛的神色,想来是冬日里各堂各院的用炭和保暖衣物的支出都大大超过了他的预期。
      “我的天哪!愁死咱家了,这教我怎么管吶!各司各所的用度都超了,咱家要是下狠心处罚下去,明头儿就要在雪堆里找咱家啦。”
      承奉司是设在王府的宦官机构,负责王府的人事行政,职权甚大,是王府宦官之中地位最高的地方。
      其他几个公公闻言,都是捂嘴偷笑。
      舒公公笑骂了他们几句,就听见屋门口有人轻叩屋门,他抬眼望去,脸上的笑意登时便凝固在脸上。
      大宝如今的模样相较三年前仅有些微变化,原本的圆脸长开了,露出了尖下巴,塌塌的鼻梁也微现挺拔,只是眉眼仍旧如初,桃花一般多情的眼眸,瞧上一眼便让人无法忘记。
      大宝面露微笑,恭恭敬敬地朝舒公公行礼。
      “奴婢大宝,拜见舒总管。”
      在外待了许多年,原本“奴婢”这个有些生疏的自称,却在回到梁王府的那一刻,很自觉地叫了出来,这种根深蒂固般的想法,几乎没有经过大宝的思考。
      舒公公怔了怔,连忙将大宝迎进门,不停地打量着他。
      “哎呀,大宝回来啦!哎哟你们快来看看,生得这般好看呐,是个小大人啦。”
      承奉司的副承奉还有其他几个管事的年轻公公纷纷聚拢过来,嬉皮笑脸地对着大宝指指点点。大宝出身承奉司,知道这些公公并无恶意,只是平素无聊难有什么新鲜的事,如今大宝从外归来,不免激动了许多。
      因此大宝并没有生出不耐的脸色,只等到舒公公笑着将其他人驱走,才微微笑了笑,有些羞赧地望着舒公公。
      舒公公抚了抚大宝的脑袋,道:“回家了还这般拘束,按理说在外头学了不少,不该这种表情。”
      “奴婢不敢。”
      “是来领新衣裳的罢?”
      “是。”
      “你怎么不先去安善堂见王爷?”
      “老师唤我前来领了衣服再回。”
      舒公公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不刻便挑了挑眉,笑道:“也好,让司冠、司衣、司佩、司履舍人来给你量身定制,你在此稍等片刻,马上就帮你现做出来,王府里只有你八岁时候的尺寸,现下定是不能再用了。”
      “多谢总管。”大宝对上舒公公的双眼,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舒公公的心思。从量好尺寸到做好新的宦官服,压根不是片刻的时间就能做出来的,舒公公悟透了郭从善的心思,是要让大宝在承奉司暂留。
      大宝理解郭从善的用意,当下便安心在承奉司留了下来。
      安善堂外,郭从善执伞而来。梁王赵冰披着黑色的披风,神情凝重地看着信步走来的郭从善。他内心焦灼不安,猛然跃出石阶,顶着一头大雪向郭从善迎了过去,他的身形高大威猛,就像是一头风雪中奔跑的山虎。
      郭从善眉头微皱,却什么也没有说。
      梁王拉着郭从善步入安善堂内,厚重的殿门轰然阖上,阻挡了殿外呼啸狂卷的风雪,一瞬间的宁静让郭从善都脸色变了变。
      似乎安静的有些太过分了。
      殿内光线昏暗,正堂座椅之上,安安静静地端坐着一个身材削瘦的中年人。他的脸一半埋在阴暗里,一半神色肃穆,见郭从善进来,也只是眼神闪烁了几下,似乎想要起来行礼,又似乎久坐僵硬,难以牵动身体。
      郭从善定定地站在那,眼神自从放到了刘统身上,就再也没有挪开。他稳重端庄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苍白至极,甚至连胡须都轻微地抖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长叹了口气,草草地朝刘统拱了拱手,坐到了他的旁边,与他隔着两个位子。
      刘统似乎身子微震。
      梁王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坐到上首,他看着两个士林之中唯一能与刘辩抗衡的存在,为他们之间刻意疏离的冷漠感到可惜与不甘。
      刘辩此人老而成精,不仅门生遍布天下,又是三朝老臣,万人敬仰。以他为代表的老臣势力是新旧政权能否成功交接成功的关键,而刘辩明面上是他的老丈人,可他二人都是固执之辈,嫌隙日渐深重,刘辩的小女儿又是魏王赵鸾的正妻,一门荣辱,也未必全部系在了他赵冰身上。
      如果郭从善能与刘统联手,大理寺和御史台便站到了一起,刑部尚书方知墨刚正不阿,也是政事堂最年轻的宰相,同刘辩向来走不到一块,如此三法司轻松掌握,朝纲已然稳了一半!
      梁王道:“成贤,归元,你们倒是说话呀!”
      郭从善和刘统依旧沉默。
      侍立在梁王身后的王府长史金良渊是个看上去十分严肃的中年人,他见梁王如此急躁轻言,眼角也是跳了跳,他向前一步,朝二位大人行礼,道:
      “二人大人想必业已知晓,今圣龙体大恙,药石罔效。说句犯上的话,已经大行将至,前几日就藩在外的几位王爷已然秘密奉召回京,包括我家王爷在内,都受到了圣上提点。圣上无后,大赵国的皇位按照祖宗规矩,理应由我家王爷继承,可圣上说我家王爷年轻时德行有亏,虽能承宗继嗣,却难扶保社稷,稳固我大赵江山。二位大人乃是当今仁杰,柱国之才,还望能拿出一个法子,祈愿圣上得以回心转意……”
      “难怪梁王替圣上打理了这么久的朝政都无半分进步,金长史连圣上这点提点都看不出来,以后梁王入主江山,你如何替他分忧啊?”
      刘统说话时上下点头,语气咬得极重。那金长史脸色一变,却不好发作,只好退到梁王身后,不再发言。
      梁王道:“良渊为我王府尽心尽力这么多年,他是我的左膀右臂,归元说得过了。”
      刘统冷笑了一声。
      梁王无奈,只好向郭从善投去求救般的目光。
      郭从善温和地一笑,缓缓道:“看把王爷急的,桌上连杯热茶都没有,王爷为了二宝,方寸居然乱到如此地步。”
      梁王听了,神色尴尬无比,他身后的金长史默默地退下,到隔壁小阁之中取了宫女们早已煮好的热茶,端了上来。
      他亲自给二位大人沏茶。
      梁王这才道:“自皇兄令我助他打理朝政开始,便解了本王军中的职务。将来不管谁坐了江山,待本王追随皇兄而去,谁能守住我的二宝啊!”
      “大宝啊~”
      郭从善笑道,就连一旁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刘统居然也不自禁地点了点头,等他意识到不对,脸色顿时又阴沉了几分,仿佛赞同郭从善,便是他毕生的耻辱一般。
      好在郭从善没有看到刘统的动作,这让刘统好受不少。
      坐在主位的梁王却将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微怔之后,展颜笑道:“看来成贤兄教导得不错。”
      “在下教的不好?”刘统反问了一句,旋即意识到有些失态,告罪了一声。
      “本王没有这个意思。大宝已经从宫里接回来了,方才归元所说皇兄提点,是何意思?”
      “圣上说王爷年轻时德行有亏,无非是那件事,自然是要王爷主动与刘辩修好。这些年他虽然没有再责怪王爷的意思,但终究心里不愿原谅你……”
      刘统深深地望了梁王一眼,“王爷当年所作所为,实在令我佩服。”
      郭从善在一旁深以为然地点头。
      梁王老脸一红,拍掌道:“你们怎么一点都不急呢?”
      “急?”
      郭从善喝了口茶,悠悠道:“我们早就准备好了,王爷聪明反误,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呀!王爷乃是圣上胞弟,自然是继承社稷不二之选,只消王爷拿下刘院长,便能拿下整个士林,哪个王爷敢与您争?至于将来二宝是否可以延续梁王府一脉……”
      郭从善故意拖长了声音,道:“铺路架桥,自有我等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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