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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小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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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城兵马司巡检的领班,那个姓崔的年轻男子,面目英俊不凡乃有世家之风。他一撩袍裾,左手按在包金的鞘刀把手上,嗤笑道:
“陈大眼,我跟你非兄非弟,别叫得这般亲热。不知道的,还当我崔云浩认识了你这么一位好弟弟。”
此言一出,后面的巡检立时哈哈大笑。而万年县的巡捕快手们,却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陈大眼的后面,畏畏缩缩有些惧怕他们。
五城兵马司总领长安治安、火禁及沟渠街道的疏理,同时还协同长安城的禁军守卫京畿,可谓是天子脚下的光荣部队。
特别是兵马司的马队缇骑,装备精良,经常随从王公贵族和朝中大员,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出身不凡。
万年县的巡捕快手们,却多是从七十二坊的坊丁之中推荐选拔而来,出身低贱,向来同五城兵马司的巡检们互相看不顺眼,却压根不敢造次。
陈大眼的一双大眼瞪得老大,却也仅限于呛上这么一句话,崔云浩拂他面子,手下人却依旧不甚给力,登时便将气撒到了别处。
他用腰刀分开人群,大吼道:“本衙接到百姓举报,说米工坊的下人打死人了,可有管事出来讲话?”
我与秋风夹在人群中,周围的人很知趣地与我们隔着一些距离。我分明看到,陈大眼在说到打死人这句话时,崔云浩白净的面皮微微一抖,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
此时米铺门口的人群渐渐散开,三级石阶上趴着一个浑身破烂的乞丐,披头散发遮着脸,不时有呻吟声传出。他的身上满是血迹,看样子米铺的人下手不知轻重,还真要打死个人了。
崔云浩见那乞丐未死,脸色稍稍好看了些。他快步赶到陈大眼身边,狠狠地瞪向一个中年人。
那中年人收起蛮横的神色向前走出一步,先是朝崔云浩拱了拱手,然后才向陈大眼作揖道:“陈老大,在下乃是米工坊的主管崔十七,主管西市崔氏产业中的所有米店米铺。米工坊最大最全,店中有上好的米饼、米糕和米糖,俱是往东市送的。这臭乞丐竟然在我米工坊内偷吃,被小厮们瞧见了,便是一顿打,没有打死,不为难陈老大的。”
陈大眼面色古怪地看了崔云浩一眼,见他面色阴沉,登时脸上浮现出夸张至极的笑容。他蓦地神色一肃,尖叫道:“大胆刁民!大赵国严令滥用私刑,这乞儿非是你崔家下人,岂能让你等肆意殴打?心里还有没有我万年县衙了?”
崔十七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他忽然看向了崔云浩。
崔云浩咬了咬牙,道:“十七叔,此等事将我召来,未免给崔家抹黑了。”
“抹黑?”
陈大眼惬意地笑了,“你崔家是不是仗着五城兵马司里有一半的崔姓,便要翻天么?我万年县有范老爷坐高堂,便看不得你们这些蝇营狗苟!”
崔云浩一指推开刀鞘上的锁扣,怒喝道:“鼠辈,你说什么?”
陈大眼吓得往后一跳,自己也觉得丢脸,立时便向手下人打眼色,一班捕快立即跟了上来,虎视眈眈地望着崔云浩身后的巡检们。
论数量,还是陈大眼占了优先。
崔十七不满地看了崔云浩一眼,冷笑着向陈大眼道:“有道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你不过是范家的一条狗,便敢拿着鸡毛当令箭,不知死活么?”
此言一出立即激怒了陈大眼,当下便与崔十七争骂起来。
“没想到一个小乞丐,都会让崔范两家闹成这样,也不怕长安百姓笑话。”秋风在我耳边低声道。
“庐州范氏,清河崔氏?”我小声问道。
“恩,两个传承上千年的郡望世家了。”
“比你家如何?”
秋风愣了愣,道:“论势力,我家不如他们两家,但是他们并不敢开罪我家。”
“那,我想救一下那个乞丐。”我踌躇道,那个躺在石阶上不停呻吟的乞丐,从他结成一绺一绺的头发中看到他乌黑之中混合血迹的脸孔,似乎是我认识的那个乞丐。
小米。
“一个乞丐而已,你怎么也小题大做了?”秋风诧异道。
“我好像认识他。”
“不会罢?”
我坚定地点点头,又道:“到时候如若不行,你再搬出将军府的身份助我。”
不及秋风阻拦,我走出人群,来到了剑拔弩张的几个人面前,稽首道:“太乙寻声救苦天尊!”
崔云浩和崔十七连忙朝我还礼。
陈大眼亦是不敢怠慢,又见秋风从后面赶了过来,立即问道:“二位小爷爷有事?”
“地上这位施主似乎受伤颇重,我二人想带他回去医治。”
“小爷爷说笑了,此人乃是米工坊行凶的人证,爷爷们若是将他医好了,可就死无对证了。”
“人命关天,不是吗?”我加重了语气。
陈大眼睨了在一旁冷笑的崔十七一眼,登时下定了决心,道:“除非崔管事肯将打人之人交出来让我带回衙门候审,否则死一条人命,就要怪在米工坊的头上!”
“窃者贼,偷者盗,下手教训乃是人之常情。你拿律法压人情,只会让贼盗横行,如此岂不是万年县故意纵容?”崔十七义正言辞。
我在心里偷笑。
人情与律法的问题,争来争去都争不出结果。秋风摇了摇头,还是从腰间取下一个银质的腰牌,递到崔云浩的面前,道:“我们可以带走他吗?”
崔云浩盯着那面令牌看了好久,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腰牌上精致的纹路和“镇南将军府”五个威严霸道的篆体,非是一般民间铸造可以打造的腰牌,甚且私造官衙令信,从来都是按谋反论处,没有哪个铺子敢冒这种连诛九族的风险。
腰牌下挂着的牌穗,丝线上缠绕着细密的金线和点缀其上的珠玉碎屑,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崔云浩将腰牌恭恭敬敬地递还给秋风,温和地道:“原来是镇南将军府的郎君在道观修行,冒犯了。”
秋风冷漠地点点头。
崔云浩跟崔十七禀告了一番,然后一挥手,带着五城兵马司的巡检们浩浩荡荡地走了。刘大眼呆呆地望着,猛然扭头便走。
走了几步,他忽然又讨好地回头,同时吩咐道:“来人,把人送到医馆里医治!”
小米是个命硬的人。
医馆的医生只是替他稍微处理了一下伤口,他便跑出医馆,找到在医馆门口等待的我们。他洗了把脸,露出一张微黑的脸,笑起来时,露出黄黄的牙齿。
小米捋了捋两边又长又臭的头发,朝我们道谢。
秋风眉头一皱,忽然独自一个人跑到医馆的门框边上倚着门看远处。我知道他是嫌弃小米身上的味道,还有小米的身份。
小米也只是笑笑,脸上一点尴尬的神色都没有。
他年纪看上去二十来岁,在他眼里,我们本该只是两个小孩,可他微露迷蒙的双眼里,却是有一种敬畏的神情在里面。
“两年前见你还是醉春风楼的小厮呢,现在都成道爷啦。”
小米的语气里满是羡慕。
我点点头,问他:“你怎么会去米店里偷米饼?翻墙进去的?”
小米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道:“醉春风楼的乐老板不肯给小人吃的,小人命贱人也是贱,好的吃惯了,就想着去偷米工坊的米饼米糕。偷了好久了都没被抓着,今天却是倒霉,吃得太饱没逃掉,给抓住就是一顿好打。”
说着,小米龇牙咧嘴地浑身扭动。
我默然,“是我害了你。”
“别,你千万别这么说。”小米连连摆手,脸上有些惶恐,“你对小人的好,小人心里感激。你这样高贵的人,怎么会害我这样的人。”
高贵么?
我在心里绝望地笑,一个宦官,怎么可能高贵?
小米的神情像一个承担一切责任的哥哥一般,我忍不住道:“如果不是我让你去打听梁王府的事,乐老板他应该不会赶走你。”
“为什么?”小米神色紧张。
“他或许是你怕你走漏了风声。一个醉春风的小厮去唤人打听梁王府的事,实在是……不合常理。”
“哦。”小米似懂非懂的样子,他忽然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小人什么都不会说的。将来若有驱使,小米拼了命也会帮你的。”
“多谢了。”我心里微暖。
小米痴痴傻笑,忽然朝我拱了拱手,道:“小爷爷有钱吗,我……”
一向没心没肺的西市小乞丐,忽然有些脸红,只是我学了两年观心之术,却看出他并非是因为伸手要钱而脸红,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让他不好意思开口的事。
我走到秋风面前,伸手问他要钱。
秋风对我露出厌恶的神情,用手指遮了遮鼻子,确定我没有沾到小米身上的味道之后,这才从钱袋里拿出一锭银子给我。
“这么多?”
秋风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一脸没见识的表情。
一小锭银子,足够小米用一年了。
我转身将银子递给小米,小米颤抖着手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地向我行礼,然后一瘸一拐地飞奔而去。
我好奇心大起,催促着秋风跟了过去。
西市烂桶胡同是个小胡同,幽深僻静,胡同里有好几扇门户微微开着,门边挂着一个小木牌。
我俩就站在胡同口,小米敲了敲其中一扇门。
一个披着简单布衣的女子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接着探出半个身子,她年纪不大,泛白的肌肤在日光里却呈现出衰败的暗光。
半只饱满漏了出来,那女子也不在意,小米却替她将衣衫整理好,又从攥紧的手心里将那锭银放在她的手上。
那女子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一把揽住小米削瘦的身躯往屋里拉,阖上门户之际将门旁的木牌翻了过来。
我跟秋风收回窥视的脑袋,却见他脸色红润,像喝了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