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南御秋风 ...
-
游龙观这个地方,是长安城卧虎藏龙的代表之地。
木道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索命神算,谁能想到会是长安七十二坊之中某一坊的道观老道?
只是最令我没想到的事,是我又遇上了南御秋风。
那个在游龙观的贵人,就住在游龙观第三进院落之中,我的隔壁。对,没错,就是南御秋风和南御山。
经过短暂的愣神之后,我们便欢喜地相遇了。
那时我便意识到一件事,刘统跟我老师郭从善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不谋而合。我也曾问过二师傅这件事,问他我老师跟刘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二师傅只是装作不知道,只说他与镇南将军有旧,在京帮忙照顾一下南御秋风罢了。
游龙观风水极好,在魏巍长安城中,是一块清净冰灵的地方。夜晚枕着清风入眠,大清早却被二师傅木道长的大嗓门唤了起来。
“猪仔子,起床了嘿!!!!”
我很不情愿地推开屋门,冰凉的风吹拂在身上,让我打了一个激灵。我揉了揉眼睛,发现南御秋风在堂院里的一棵老树下扎着马步笑眯眯地望着我,旁边是坐在石桌旁吃瓜的南御山,堂中,却是二师傅怒气冲冲地叉着腰,瞪着我。
我的天,天不过刚亮啊!
“以后卯时正刻点卯,你这小鬼要是敢晚上一刻,就给我做一百个掌上压!”
我浑身一抖,赶忙跑到南御秋风的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扎马步。没想到二师傅顿时便怒了,他跑过来便揪着我耳朵往外走,叱道:“不仅懒还脏,洗脸刷牙会不会,早膳吃不吃?馒头清风还帮你热着,赶紧麻溜的,弄好了再来练功!”
我捂着耳朵一溜烟小跑,跑得比谁都快。
我能听见南御秋风嘻嘻哈哈的笑,便听见二师傅的嗓门又高了几分,“笑什么笑,一百个掌上压!”
“噗”的一个轻响,大抵是南御山吃瓜的时候喷出来了。
二师傅制定下规矩,每日卯时正刻起床练功,隔一个时辰只能休息半刻。用完午膳后午休,下午的时间南御秋风会出门去,而我则是跟随在二师傅身边,在观门口摆上一个小摊,给人算命。
每次算完命,二师傅都会将他的推理过程告诉我,其言谓之“观心术”。他可以从一个人的衣着、眼神和话语推理出一切他可以得知的信息,然后在心中快速整理成型,最终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若遇心正者,则给出好的答案;若遇不正者,则巧言戏弄之,令其惶惶不可终日。
我始终觉得戏弄人是不对的,可是二师傅说他有他的道义,旁人无权过问。反正二师傅不收费,自然要给自己找点乐子。
况且那些心术不正的人,总是大把大把地给观里捐钱,昂贵无比的西域胡瓜,整个夏天我都在吃。
甘甜无比的胡瓜,绝对是清暑解渴的最佳之选。
二师傅说宦官的体质先天差人一等,即便我有一副上好的根骨,也无法避免我骨弱肉软的毛病,付出的时间也要比南御秋风多得多。
秋风是将门虎子,我们一同修行道家内功,他的气海充盈,我们对掌比拼内力,他体内源源不断的内劲总让我气血翻腾。
我学长生剑谱的长生剑,他学御定神枪最难的内三枪。
按照木道长的说法,我跟秋风算得上是同门,秋风也认同这个观点,可南御山这个沉默寡言的游击将军,每每说及此事,却始终否认。
就算我出自梁王府,可毕竟还是个宦官。
南御山将军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我既已师从木道长,如何看不出他心底里对我的鄙夷。哥们儿大度,也不同他计较。
自当修行长生剑以来,我发现长生剑中的长生剑气可以很好的压制我心底里的一丝戾气。那是在醉春风留下的阴影,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怎麽也甩不掉。
建中十五年夏,当我用内功蒸发尽浑身的汗水,我原本柔弱的眼神变得十分犀利,对面那个手持御定枪的少年,面带微笑看着我。
我又输了。
道家的纯阳内功不仅霸道,还生生不息,如同大海巨浪,滔滔不绝。即便我十倍努力之下,长久的对招喂招之后,我破尽秋风的所有枪法,却最终还是败在了内力的续持之下。
两年,我们都成了小有成就的高手。
可是秋风远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而我面对他,却像是面对着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潭,他漆黑如墨的眸子,是我一直探寻不到的存在,我永远也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秋风将长枪扔给一旁的南御山,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道:“小子可以嘛,哥们儿每次打败你,都要比上一次更加努力。”
我用肩膀甩开他的手,嗔道:“少来了。”
“走,中午请你吃饭去!”
“去哪?”
“自然是醉春风了。”
我停下脚步,这一瞬有些迟疑。秋风看出我的犹豫,劝道:“还是放不下么?你们乃是真正的同门,担心什么呢?”
“同门”两个字触到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宦官,我的老师无异于我的再生父母,而我的师兄…无异于我的兄弟。
虽然我们这一门上下都透着古怪,可毕竟都是同门。
“三郎,谢谢。”
在我们将要踏出观门的时候,守在门房里偷懒睡觉的清风却立时睁开了眼睛。他见我们想要出去,立即便迎了过来,我二人登时知趣地唤了一声“清风师兄”。
清风只比我们大上两三岁,却跟大人一般成熟,他只点点头,便道:“师尊有命,你们不能出去用午饭。”
南御山也从后堂匆匆赶了过来,看他望向我的眼神,好像是我怂恿秋风出去的一样,我朝他猛翻白眼。
秋风低声朝南御山解释了一番,才向清风道:“师兄,师傅要是不允,早就出来大喊大叫了,既然他老人家不曾说话,你就放我们出去罢。”
“不行。”清风正色道。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秋风威胁道,他的语气里带着天生的高贵,可清风目光澄澈,却是一点畏惧的神色都没有。
秋风脸上挂不住了,当即便要动手。
却听院中忽有剑啸声由远及近,我们下意识地后跳开去,便见二师傅手里提着一柄宽厚的钢剑,大吼道:“赢过我手里的十方剑,才能离开!”
“二师傅,您这不是赖皮吗?”我跺脚道。
“老道不用内功便是。”话音甫落,便见剑光一凛,一招极为霸道的剑招使来,转刺变扫将我与秋风笼罩在内。
秋风接过南御山扔来的御定枪,挺身便上。而我则是蹲身侧跳,抽出腰间的软剑灌注内力在外侧掠阵。
这是二师傅头一次用游龙十方剑。
我们猜不透二师傅是在给我们喂招还是下了真章,直接便用上了全力。秋风御定神枪有以外力为基础的极为霸道的外九枪和以内功为基石的内三枪,前九枪大开大合霸气绝伦,后三枪却是以枪代剑,变化多端。
秋风直接便用上了内三枪,舍去刚猛的招式直接与二师傅对招比拼,枪尖因为灌注内力而闪烁着刺目的银光。
二师傅气定神闲,脚下踏着罡步,手中宽厚的钢剑却无比灵活,宽阔剑锋瞬间擦过御定枪的枪头刺向秋风的腰侧,空气变得无比凝滞,仿佛这一剑要连同空气一同割开秋风的腰腹。
我瞅准时机,腰部后拧,手腕长剑斜飞而出,又一把捉住剑把收回软剑中的内力。十方剑“呛”地一声擦在软剑之上,软剑则是贴着秋风的腰眼滑入将其护住。
所幸十方剑中并无内力,秋风几乎在同时旋转长枪,逼退二师傅进攻的节奏,而我则是饲机逼近,软剑弹得笔直追向二师傅的手腕。
游龙十方剑如龙一般灵活无比,宽厚的大剑在二师傅掌中急转,手掌一抖便使得大剑劈开我的长剑护住胸前要害,而秋风的长枪适时追到,枪身发出剧烈的震颤而至。二师傅横剑于胸,整个人忽地如山一般微微下沉,枪尖与剑尖几乎同时击中十方剑的剑身!
二师傅借势将剑下挑插地,双掌并指如剑仅凭一双肉掌朝我二人袭来。我们方才用尽了全力,当下空门大开,连忙松开武器回身格挡,只感到清风拂柳一般,两股柔和的力道将我们推飞了出去。
我面色惨白,修了两年的气海之中早已干涸枯竭。
以我们二人的修为,居然连二师傅三招都接不下,更何况二师傅除了最后一招之前并未动用内力。
“两个小娃娃,算了,你们出去玩罢。”
二师傅回身抽出地上的大剑,扛在肩膀上心满意足地走了。我心有余悸地看着一旁的秋风,他的脸上还挂着骇然之色,就连南御山都面色凝重地在想些什么。
“大宝,方才他要是动了内力,第一招我们就死了。”
“游龙十方剑真的这般厉害么?”我看向秋风,秋风却是看向了南御山。南御山冷哼一声,道:“就算你们也是用的游龙剑法,也斗不过木道尊。你们习武才几年?就算给你们天下第一的内功和剑法,便能一步登天了么?”
“可二师傅他只是用了剑招啊!”我心中不服,难道长生剑的剑招还比不过游龙剑么?
“大宝,咱们吃饭去罢。”
秋风理了理衣袍过来揽住我的肩膀,低声道:“我想明白了,是咱们太拘泥于形式,不会变招,经验不足罢了,不要多想了。”
我还是不服。
秋风无奈地摇了摇我的肩膀,然后一个人自顾自地往前去了。他待我极好,可有时候性格有些古怪,不知是否是他老爹传给他的。
南御家的人个个牛气冲天,在外的时候,总是一副凡人莫近的模样。
这不刚踏上坊道,他便背负双手在我前面走着,脸上不苟言笑,冷冷地用眼神扫视四方,像个微服私访的帝王似的。
他忽然轻咳了一声。
我知他心意,连忙与他追平了距离,在他身侧与他平行。
从定安坊到西市,距离甚远。路上行人稀少,太阳将大地烘烤成金黄色,踩在地上都能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息。
秋风时常出门,对长安城的熟悉反而远过于我。
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看到西市门口高大的钟楼,楼下城门洞内来往的行人仍旧很多。我心中忐忑,一想已有两年未见乐文进,居然有些不敢继续向前走。
秋风在我身旁,感受到我呼吸间的紊乱,撞了我一下。
我吓了一跳,转头怒视秋风,他一脸冷峻,话语却是从牙缝里飞了出来:“替你老师看看弟子,定是极好的。”
我不可置否,这是个很好的理由。
但多半老师会怨我多管闲事,更可况老师从来都没有表现出关心师兄的想法,这个理由,多想想便觉得十分牵强。
广济街,熟悉的五间宽的大酒楼,年年重新上漆的门面金碧辉煌,代表着长安的奢靡风气。
两个身穿童子道衣的小少年踏进了醉春风,门口接引的小厮却丝毫不敢怠慢。
本朝皇室宠幸僧道,天子近卫很多便是从皇家道场中遴选而出。在长安城内,还没人敢小看和尚和道士。
接引的小厮我不认识,他也不认识我。
可堂内的主事,却是个老熟人——万喜。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还未等秋风牛气冲天地掏出镇南将军府的银令,万喜便激动地喊了一声:“有贵客临门,五楼伺候!”
此时醉春风楼里并无多少客人,一楼没有冰桶降温,更是清一色的光桌。
我向万喜微微一笑,他走近了低声说道:“你们自个上去罢,东家有事出远门了,不在店里。”
我心里一惊,道:“五楼不是只有老板同意才能上么?”
万喜朝秋风行了一礼,方道:“有这位爷在,万喜做得了主。”
秋风冷的跟块冰似的俊俏脸上,忍不住牵起一丝笑意,接着又很快平复,冷冷地道:“走,我们上去。”
一直到了临街的雅间内坐好,秋风才展颜笑道:“呼~没人看着,轻松多了。”
“何必呢?寒食节那天也没见你这么假正经。”
“嗳,你懂什么?那不是见到你没忍住么,在京城认识的同龄便只有你了。”
“嘁,那之前可就照过一次面,摆着一副臭脸皮儿。”
“眼缘懂吗?”秋风直翻白眼。
我在醉春风呆了一年,向秋风推荐了几个好菜,秋风不管我点什么只是一径点头,看得出来他对美食的兴趣不大,也就是图个开心。
我却报菜名报多了却从来没吃过,这厢里拼了命的点夏季的好菜吃。
其中一道菜唤作水晶宫的,是采了昆明池极深处最为肥美鲜嫩的龙王鱼,取最嫩之处用牵白丝串联起来,在厨师的巧手之下,搭建成一座小型的定波殿模样。在鲜嫩的鱼肉上前后浇上三遍调好的酱汁,又在周围堆上一层细细的碎冰,不仅好看还可以保持鱼肉的鲜嫩。
我拾起象牙箸,正欲动筷。
忽然就有一道声音从雅间外传来,旋即帘子被掀开,走进一个人来。
“梁王府的宦官也配吃我醉春风的菜么?”
我手中的象牙箸,“啪”地一声摔在了桌上。我的心在胸腔之中猛烈地跳动,忍不住抬眼瞧他。
两年未见,乐文进似乎与时间争跑,双鬓之间居然已有了白发,身体的线条也丰了几分。
只一对眸子,冷冷地看着我,一如既往的充满了故意的恶意。
他背着双手,嘴角噙着冷笑。
“我请的,我说了算。”秋风脸色如同寒冰,剑眉上挑,怒视着乐文进。
乐文进这才朝秋风拱了拱手,却仍旧不肯放过我:“原来是攀上镇南将军府的高枝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心口有一股凛凛寒意行遍全身,让我遍体生寒。我死死盯着他,想从他的神情之中看到一丝柔软,可不想两年的不相见,换来的却是如此坚定的疏远。
仿佛从我走出醉春风开始,他便切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情感。
“请你出去,不要打扰我们用饭。今日之后,我们再也不会来了。”秋风冷笑道。
“如此甚好。”
乐文进面无表情地回身就走,我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师兄。”
他的身子骤然一顿,然后便快速离去。
我仿佛听到了一个“嗯”字,又仿佛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这顿饭吃得不爽快。
出了醉春风,秋风领着我逛西市。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系在我的身上,我不敢回头,秋风比我高一个头,却是微微侧首,然后声音轻轻地传到我的耳中。
“你师兄在楼上看着你呢。”
我不说话,脚下加快了步伐。正这时,广济街口,一队穿着皂衣头戴黑色高纱帽的带刀巡检急匆匆地往西市里头赶去。
领头之人不停催促,而秋风此刻心情不爽,逢上这等事,立即好奇心大起,拉着我便跟了上去。
长安城的巡检隶属于五城兵马司,而西市又属万年县单独管辖,县衙中也有自己编制的巡捕、快手以及一众跟班。
一队巡检有两列十六人,带一个领班,共十七人。风风火火地赶到西市一家米铺面前,不仅我们,西市其他百姓也跟在后面围观过来。
而万年县的巡捕们也是从另一处街道朝这里赶来,见到五城兵马司的人,顿时脸上便不好看,他们分开围观众人,也不管发生了何事,领头之人上来便向五城兵马司的人发难。
“崔兄,多大的事要劳烦这些多弟兄来西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