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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寒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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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自高祖皇帝始便颁布诏令:寒食通清明,所有衙门按例休假五日。
官员们难得得闲,祭祖扫墓之余便会同民间百姓一样出游踏青,就连久居大内的皇室贵胄亦会摆驾行宫别苑,与群臣踏青饮宴。
这五日,长安城内严禁烟火,醉春风没有生意。
皇帝在太庙举行盛大的祭祖仪式,梁王府上下也会随同皇帝一起祭拜,而我在醉春风楼虽然放假,可我并没有因此被梁王府接回去,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梁王府是我的家。
除了梁王府,我无家可归。
老板看出这几日我的不爽快,破天荒的没有讥讽我,寒食节的第二日正是长安百姓出游的日子,老板扔给我一套衣裳,说要带我出去踏青。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眉头一皱,喝道:“愣什么呢!”
其实老板也是个孤独的人,即便是得闲时,亦没有几个知交好友可以聚会作乐。似乎他早已习惯了与寂寞打交道,此番第一次邀人出游,见我如此表情,似乎吃尽了他的脸面。
我连忙向老板道歉。
老板颜色稍霁,道:“长安城那些士子书生皆以我为耻,同我不相往来,就连来醉春风吃饭,都不想让我作陪。可笑反而那些脑满肥肠的官员,心中早已没了信仰,只消我给他们好处,巴结我还来不及。可我又如何肯同他们相会?你好歹也是我同门师弟,带你出去,千万不要给他老人家丢了面。”
我悉悉索索地穿好衣裳,连连点头。
不知道老板什么时候给我置办了一套这样好的衣裳,湖州府来的丝料,向来是长安权贵争相购买的好料子。
我穿戴好这套象牙白的织花交领袄衫,带上一顶软巾幞头,腰间革上一条细长的腰带。老板也是一身的白,头上仅仅罩了网巾,发髻上插着一根白玉簪,系上两条长长的飘带,极是风流。
他眼中露出一丝笑,嘴上却不饶人,“生的这般好看,这辈子到底不是个男人。”
我脸色一沉,一瞬间有些阴冷,连我自个都觉得遍体生寒。
他不以为意,手里却是攥着一方玉坠子,他替我挂到腰间,后退了几步打量道:“这才好看。”
长安城百姓出游,首选自然是城郊西南十四里的昆明池。
昆明池凿建于太祖皇帝神池五年,最初乃是用以训练水战。池周围四十里,广三百三十二顷,引沣河之水而筑,每当巨风拂池,水浪涛涛似有大海之威。后来高祖皇帝令建定波殿于池中,又造石鲸镇之,每当雷雨之际,石鲸常发出吼叫,百姓以为神迹。
如今中原承平已久,原来用于训练水师的昆明池早已成为泛舟游玩的场所,百年建设之下,风光无限,犹如天上仙景,每到踏青时节,便成为长安百姓们游玩的最好去处。
老板虽说只是携我游玩,可游玩所需一应物件并不是两个人就能带动的。醉春风自家配有车马,我与老板坐在马车之内,身后跟着三辆牛车,装载着一应物什,领着八个家仆便出发了。
一路上多有像我们这般车马出行之人,亦有徒步行走的长安百姓。
我撩开窗帘,马车行得不快,路上的百姓见了,以为我是哪家的公子郎君,纷纷点头示意。还有些车马里头坐着不少年轻的少女,头上簪花,打扮得清秀好看,粉面上带着少女的羞涩颜色,看到我时,便朝我偷偷地丢手绢。
手绢里包着绣珠球儿,我却不好去接。
接到了就麻烦了。
那些少女见我不为所动,又看到车窗旁又探出一个风流至极的中年人,冷冷地注视着她们,少女们脸色微变,纷纷撩下了帘子。
我抬头看着老板。
老板也是被气乐了,指着我又是一顿数落,“你说你长得这么好看作甚么?”
“关你甚事。”
我也有些生气。
“脾气倒是长得快,且就让你舒坦这几个月。”老板将帘子放下,侧躺在车厢内闭目假寐。
躺了半晌,老板非但没有消气反而更觉燥热,他抹了抹额间的汗水,催我站起来。我们坐着的锦垫之下是一个有暗格的空箱,掀开椅盖,便喷出一股凉意。
我张了张嘴,冰窖里的冰向来是冬季储藏夏季取用,没想到这次踏青老板居然在车上带了冰。
他瞟了我一眼,从里头取出一壶葡萄酒,然后合上盖子,从窗户下的隔层中取出一只夜光杯。
冰凉的葡萄酒散发出丝丝冷意,老板饮了一口酒,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你师兄我,就好这口。”
“为什么要喝冰镇的?”
老板睨了我一眼,“小孩子懂什么?葡萄酒只有冰镇才好喝。”
我不理他,老板便自顾自地饮酒。马车在宽阔的街道上石道上行进,出了延平门便驶上一条黄泥官道。
我掀开帘子,官道上烟尘滚滚,寒食节车马喧嚣,素日里难得出来郊游的长安百姓都挑着这个日子踏青游玩。
忽然,有阵阵诗歌声由远及近传来。我侧目看去,只见马车快要赶超了一辆牛车,牛后面拖着一辆板车,上头坐着七八个批灰纱着白衣头戴折角巾的学生。
他们是长安国子监的诸生。
历朝历代,真正的权贵之人多乘牛车,只因牛车行得平稳,乃有世家之风。上等的牛车打造得亦是极为奢华,然普通诸生好些都是寒门学子,自然乘不起昂贵的牛车,便学先贤乘牛拉的板车出门游乐,旁人也不会耻笑。
我好奇地看着这些高歌之人,他们年纪轻轻,风流倜傥。其中一个唇红齿白身材颀长的诸生,眉眼之间尽是桃花,不停勾搭吸引其他马车中探出头来观望的年轻少女和极具韵味的美妇人。
他眼光滴溜溜地转,肆无忌惮地在别人脸上逡巡着,我心里本能地感到一丝不舒服。即便他是个谪仙般的人物,在这红尘之中如此肆意,终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这时候老板似乎有些醉了,他面色微醺,眼中没有了清明的色彩。他借着我之前的目光看到了那个书生,嘴角泛起一丝讥讽的笑。
我厌恶地看着老板,“笑什么?”
老板指着那个书生道,“这惫懒货,迟早变成一个醉生梦死于勾栏之间的登徒浪子。”
“你还会算命么?”
“算命?”
老板瞪了我一眼,拼命摇头,“那可是定安坊游龙观的老道长才会干的活,我怎的会?”
我懒得理他,这时我们的马车正好超过这辆牛车,牛车上几个诸生看到我,脸上笑意仍在,眼中却明显掺杂着鄙夷和羡慕的复杂神色。
老板的声音又在我脑后响起,还带着一股酒气。
“他们之中好些人看不起天生富贵之人,却又很想通过出仕为官,成为富贵之人。嘻嘻,哈哈~”
顿了顿,老板又蹦出一句:“如果他们知晓你是一个小宦官,大抵会对你投以可怜的目光。这里头,真正能堪大用的也只有那个小白脸儿,可惜他年轻气盛,未必经得起日后官场的倾轧呀~”
“谁不是从年轻过来的?”
“哼哼!朝堂之中,大多年轻入仕的世家子弟早早地便同各方势力的权贵打交道,年纪轻轻便熟悉上层人士的交际之道,家中又有长辈提携,多方教导之下渐渐便能在官场沉浮之中如鱼得水。而似他这等寒门弟子,空有一身才华而不知收敛傲骨,所谓棒打出头鸟,无需多久就会从志得意满变得心灰意冷,终究湮没无形。如若能忍得十年数载,洗尽沿华之后未必不能卷土重来,可我见过太多天才般的人物,经不起不受重用的打击和经年的等待,带着满腔怨愤就此沉沦,到最后,不过是勾栏美姬眼中的天下第一罢了。”
我没想到那个谪仙般的人儿就这样被一个不会算命的商人轻描淡写地批了终身。这个叫洛朝阳的国子监风流少年,将来还未等到我重用他的机会,便醉酒落水,成为了昆明池中的一缕亡魂。
此际我不服老板所言,可不知怎的,脑海里历史滚滚而来,上千年朝廷更替,我赫然发现,有些姓氏至今未衰,仍旧是有名的世家大族。
朝代会变,世家长存。
皇室如要稳固自己的统治,就必然要与各大世家联姻,如此才能获得这些世家的支持,坐稳江山与帝位。
“你也是世家子弟,总说些冠冕堂皇的好话。说得你们有钱,便不会贪墨一样。”我仍旧嘴硬。
老板在听我说第一句时脸色便已然大变,他的眼中有火焰燃烧,亮的有些灼眼。我忍不住朝车厢里头缩了缩,老板却一把扼住我的手腕,怒道:
“你说什么?”
只要老板生气,我心里便是爽快。我忍着疼痛道:“你若不是有着凉州乐氏的身份,哪里来如今的醉春风?”
老板甩开我的手,气笑了:“牙尖嘴利的小子,懂个屁!”
一路无话,十四里路程压抑着两个互看不爽的人,就像是走了一百四十里路。不过这一个月来我也摸清了老板的路数,他三十好几的人,着实不会同我这个小鬼置气,只不过碍于面子,才会摆出一张小阉狗离我远点的脸色。
他不生气,我却会。
对于乐文进,至始至终我对他都只有疏离和记恨,他自个也明白,一边笑着说我有骨气,一边眼中却有几分化不开的忧愁。
他这样一个习惯孤独的人,最害怕的也是被孤独杀死罢。
如果他不是一直唤我“小阉狗”而是小师弟,我也不会冷眼待他了。
马车停在昆明池畔的一片碧油油的草甸边上,偌大的草甸之上,早已布满了布围子和简单的毡毯,游人们或躺或卧,一边吃着从城里带来的寒食,一边看着碧波万顷的昆明池。
昆明池边一株株花树,粉色白色堆砌在一处,被春风吹拂如波浪一般起伏。昆明池清洌碧蓝的湖水,在春日透过层层云岚的照射下,远远地泛着五彩斑斓的虹光铺在池水之上,如仙境一般。
池中央圆形的定波殿,在池水氤氲之中便似天上宫阙,巨大的石鲸从岸边看去,就像一尾在湖中跳跃的小鱼。
醉春风的小厮们有条不紊地选中一个极佳的观景点,将毡毯竹席铺在草甸之上,放上靠背和坐垫,又用布围子在外围围了一圈,仅仅露出面对昆明池的一面。
寒食糕点放在漆盘里头,还有其他一些小玩意都摆到了竹席上。虽然仅有我们师兄弟二人在此,布围子围得却是广了些,那些醉春风的小厮心里打着算盘,原来也是想同东家一起在里头吃酒观景。
甚至他们还带来了蹴鞠,其中一个叫万喜的小厮手里拿着蹴鞠跑到老板面前,恭敬道:“东家,今儿寒食节,不如来跟弟兄们玩会蹴鞠罢?”
老板在车上饮了不少葡萄酒,他瞥了一眼万喜手里的蹴鞠,用手指了指我,道:“爷醉了,也不玩,领招财去,爷看你们玩。”
万喜摸了摸鼻子,道:“东家,招财可是您的心头宝,小的们怎敢带他玩啊,他不会蹴鞠,万一弄伤了就不妥了。”
我心里微微一震。
老板却似乎跟没听见一样,只管催促:“不会你们便教他,爷的话你们没听见?耳朵长皮实了是吗?”
万喜连忙跟老板道歉,然后跑到我跟前,笑道:“招财,玩蹴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