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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刘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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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统重又上了五楼,老板命人打来一盆清水替我梳洗了一番,然后便领着我上了五楼。四楼的宾客非富即贵,却也懒得去好奇五楼的事。
这些人衣食无忧惯了,喜欢看戏却并不喜欢管闲事,以免沾染到自己不该知道的东西,不仅祸及自身更会牵扯到身后的一些势力。
长安城内的权贵圈子,向来是各顾各家。
老板捉着我的手,他的手异常温热,让我感觉有些发烫。我仰头看他,他的鬓间却不见易汗,脸上依旧是一派稳重的表情。
醉春风五楼临街的雅间内有人,看来便是刘统所在之处。
门扇向两旁滑开,珠帘之后隐约可以看到还有两人坐在刘统的对面。
“原来刘统是在此处待客。”我心里想着。
本朝律令甚严,皇帝设下一支叫做“玄鹰卫”的机构,稽查四方。那些穿着私服下妓馆谈事的官员不得不重新寻求一处不违反律令却又安全的去处,而醉春风五楼的要求极高,又是西市繁华之处,玄鹰卫无从下手,便成了官员们新的好去处。
老板在离雅间五步之外便道:“大人,人带到了。”
竹帘之后,刘统转头瞧了一眼,道:“你也进来。”
雅间内,刘统端坐上首,客位之上坐着一个中年人和一个跟我年岁差不多大的男孩,他们俩面色严肃,见我们进来只是冷冷瞧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牛气冲天的两个人。
老板之前应当跟他们照会过了,只是拱了拱手,然后侍立到一旁,将我让了出来。刘统却是眼眸盯着老板移动,冷笑一声道:“你倒是会借势。”
老板赔笑道:“晚辈欠您一个人情。”
刘统“哼”了一声,目光扫过我的面庞之后却又回到了对面两个人身上。我感到一阵尴尬,我不知道刘统是否认出了我,我是行礼呢还是装傻呢?
我决定装傻。
反正他也没理我。
刘统道:“老将军同我相交多年,这个忙我一定会帮。阁下携三公子入京,想必宫中早已知晓,我以为阁下首要之事,还是入大内告罪才是。”
中年男子神色微变,他声音沙哑,像是含着铁砂在讲话,膈应的让人觉得耳朵疼。“在下乃是镇南将军府的家将,领三公子入京游玩亦在情理之中,况且入京之时也在城关报备过,并无任何隐瞒的意思,如何需要同皇帝禀罪?”
刘统脸色一沉,问道:“镇南将军可是圣上的臣子?”
中年男子蓦地瞪大眼眸,面上已有怒意。“是。”
“阁下不仅是将军府的家将,还在那边兼着军职,连刘某都清楚的事,你当上达不了天听么?”
“大人教训的是,在下今晚便向尚书省递奏本。”
刘统又盯着中年男子身旁的小男孩看了一眼,道:“三公子年少俊朗,必承老将军神威,只是今上并无子嗣,兴许不会喜欢见到小孩出现在他眼前,阁下递折子的时候,须禀明理由。”
中年男子沉思了片刻,脸上艰难地露出一丝笑意。
“多谢大人提点。”
小男孩却是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出声道:“刘叔叔,为何皇帝陛下不想见我?难道他自个没有小孩,就要所有的小孩都消失吗?”
场上几个大人,几乎同时脸色大变,连老板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刘统涵养极好,虽未出言辱骂,却也不由得气道:“无知小辈,你若是凤子龙孙,他喜欢你还来不及。”
小男孩脸色露出不忿之色,还想再说,却被一旁的中年人捂住嘴。他直接拎起三公子,朝刘统致歉道:
“大人莫怪,我等这便告辞了。”
那三公子冷着脸也不挣扎,就这么被拎着。刘统点点头,那中年人便领着三公子出了雅间。
刘统这才将目光投向我,他的眼中不断变幻着色彩,道:“两次都是你,也算是缘分。”
我连忙躬身行礼,道:“奴婢多谢大人。”
他点了点,又看向老板:“你倒是私心重,你老师嘱咐的内容我看有一半不曾说与他知道。”
老板脸色一变,又听刘统道:“你心里藏的事太多我看连你师傅都瞒了不少,如此看来,乐老板,怕是另有从事啊……”
刘统丝毫不在意老板脸上情绪的变化,他从桌上吃了口酒,又道:“你不用慌,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有分寸。”
老板长舒了口气,感激道:“大人真乃当世人杰。”
“你不用夸我,你师傅也是聪明人,你明明习过武功却如此丰态,必是思量太多疏于武学。他将大宝送到你这来,本来就是在敲打你。说到将自己投入进去,你还不如一个大宝。”
老师惊得满头大汗,连声感谢。
我虽不知道刘统指的是什么,但我知道老板肯定有着什么秘密。刘统忽然站起身来,对我道:“跟我来,你我既然有缘,我便教你点东西。”
我看向老板,老板一边擦汗一边点头。
我跟在刘统后头,五楼角落有一个小旋梯,是通往楼顶的观景台。观景台地方不大,顶楼风又大,吹得刘统身上的长衫猎猎作响,我穿着小厮的衣裳,袍襟掖在腰上,站在他的身后,倒是十分爽快。
此时刚过正午,烈日高悬,观景亭虽有亭盖遮阳,仍有阳光铺在刘统的脸上,将他的脸染成金黄的颜色。他侧过脸,将我从他身后拉到了身旁,楼下人流如织,我看着有些晕眩,加上刺眼的阳光投射过来,让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刘统道:“我看你畏首畏尾的,不像能成事之人,想必他有意传你长生剑了罢?”
我默不作声。
“这没什么好保密的,你这谨慎的性格倒是学得快,同他像的紧。”
我忍不住道:“大人同我老师很熟吗?”
刘统的气息在那一瞬间有些凝滞,仿佛突然被压着一口气如何也喘不过来,就像一个痛苦挣扎的人在被拯救之时,仍旧幻想自己已经心若死灰的模样。
他压抑着呼了口气,连我都能听见。
“他长我几岁,一朝为官,能不熟么?”
我想到老师曾经跟老主人的谈话,意识到他们的关系也许早已破裂不存,只得应了一声,“是!”
“你老师看不起你师兄,你师兄看不起你,你们这一门,也算是有趣。”
我低下头,心里有些伤心。
随着年岁见长,我虽不讨厌自己宦官的身份,却开始对自己的身体,有了一丝丝嫌弃。兴许是察觉出我的情绪,我身旁这个中年人像老师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道:
“长生剑十荡十绝,不但可以让你跻身当世强者之列,亦能磨练你的心性,重塑你的性格,你才七岁,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我感激地笑,他虽然不是我的师傅,却对我依旧很好。一想到他将来便是二宝子的老师,我的心情由阴转晴,登时大好。
刘统在观景台的条凳上坐了下来,敲了敲自己的大腿,“这条老寒腿哟,早知道也去习武了。”
我捂嘴偷笑。
他瞪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些刺人,我倒不觉害怕,坐到了他的身边。刘统诧异不已,这才省起我是王府受宠的宦官,自然是不怕他身上的官气的。
他笼着我的肩,轻声道:“乐文进没有告诉你的,是你老师需要你在酒楼里做的事。那乐文进还算有些良心,让你在四五楼做活,想让你自个慢慢悟出来,只不过他不知你时间宝贵,这才一直不说,你也莫要怪他。我今日所说,你且仔细记下,往后在四五楼伺候,尤其是五楼,你莫要心不在焉自个顾自个儿,要将雅间里头的谈话全部记着,歇工之后记录在册。再往后,你要将这些记录下来的内容自行甄选辨别,留出真的和有用的,其余尽诸烧毁。你若是觉得记不住,不妨问问你家老板,他曾是翰林院的待诏,专责检校,定是有些法子的。这些都是你老师之前便考虑好的,我今日说与你听,你记住千万不要告诉他。”
我认真的点头,此时清风送爽,遍体清凉。巍巍长安沐浴在金光之下,无比壮观和阔丽,然而更加长阔深远的,还是人的心胸。
刘统端坐在观景台,我挨着他,可以感受到他作为本朝最有名的儒士,有着让人心生崇拜的特殊风骨。
他一直说自己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对家人刻薄,对友人疏离。然而我想刘统终其一生,都心在天下,自然无法将胸中的宽广,留给其他。
我不知道他后不后悔,但我知道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牵挂着比我还多的人和事。
所以他才会变得生硬古板,他才会经常一个人来到醉春风的观景台,定定地看着金碧辉煌的长安皇城。
此时,心智渐开的我,被他的心绪所感染,望向远方的眼神之中,也似乎带上了几分愁容。
刘统忽然诧异地瞧了我一眼,然后拍了拍我的脑袋,嗔道:“不学好。”
我努了努嘴,心想再这么下去,我脑袋都要被敲坏了。
他忽然问道:“你知道方才的两个人是谁吗?”
我想了想,道:“那中年人自称是镇南将军府的家将,而那公子是将军府的三公子,自然就是镇南将军南御天的家眷了。”
刘统点点头,道:“那中年人是襄州游击将军南御山,三公子正是南御天的三郎南御秋风。”
“他们来长安做什么?”
刘统白了我一眼,道:“南御天是个儒将,他好学文,折节下交与我,尊我为天下士林之首。他命家将领着他家三郎来长安,自然是要我教他儿子习文,南御山教他儿子习他家传的御定神枪。”
我闻言顿时不爽:“大人将来是要教二宝的,怎能教他娘御秋风?”
“是南御秋风。”刘统纠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