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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5 章 ...

  •   CH5

      “我总是会感到惊讶。”许多年后,卫瓘在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就像诗歌里描写的那样,可以当作陷入爱河的借口的美好夜晚上这么说道。“我们在没人能活下来的事件中存活了下来,我们经历了没人能想象的场面。我也许算得上是擅长脱身,但你在这方面是个天才。”

      “你喝醉了。”贾充用一种经常被其他人称作是倨傲的态度打量着他的同僚。卫瓘有着他的家族代代相传的长相和体格:清癯消瘦,身上有一种不懂行的人会觉得迷人的淡淡的哀伤气场。这些天来,他被世人奉为学者,书法家,只是偶尔提及他的官位,他对司马氏族的忠诚不容置疑。即使贾充在脱身方面有天赋,卫瓘才是那个不仅脱身,名声还未受损害的人。

      “我不喝酒。”

      卫瓘不喝酒,是因为他在二十岁的时候得了一种无法治愈的小病,慢慢啃噬着他的生命。没人质疑他这个说法。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三场内战结束了,他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健康(或是糟糕),空了的酒壶散落在他们跟前的桌上。“那我的指甲的颜色就是天生的。”贾充冷淡地说。“回忆往事可不像你,也许你终于开始老了。”

      “我只是发觉,我很难想象我曾这么想过。这个国家在我们做了那么多后,还坚持挺立着。在我们动手后,我感觉我应该感到抱歉,但随着每一天的逝去,我都越发高兴。我感觉我应该想念着谁,但我没有可想念的人。”卫瓘停顿了一下,打量着贾充的表情,他的嘴角扬起一个明显的弧度。“你比我幸运吗,贾公闾?我总是这么想。”

      “运气和这些事无关。”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每一个一月都让我想起那一个一月。”

      “你难道没想过,”贾充冷冰冰地轻笑了一下。“也许我不想谈论这件事?”但已经太晚了,在他喝干他面前那杯酒后,他已经回想起了那些他未曾去过的地方,那些在寒风中飘扬的旗帜,那些火炬,那些在地面上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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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个一月之前,司马昭还有时候会看起来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比如说,当他和王元姬在一起的时候,或者当他和钟会还有邓艾聊到除了政务以外的话题的时候。季节变更,在那一年结束之前,他确定他们有了伐蜀的实力。另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务,司马昭用他所有的表现来声明这一点,另一件在他能休息和过上他仍旧渴望的平凡生活前,要完成的负担。在那一年,贾充没有和他发生冲突。不对,治理一个国家,是一个比统一全国更为艰巨的任务,但在那个时候,他不想要打消司马昭错误的念头。他们的军队已整装待发,他们的矛头指向敌国的心脏,没人能保证他们能活着回来。

      最后一役前的日子混在一起变得模糊,他们攻打剑阁,策划着对蜀国重地那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偷袭行动。邓艾耐心地对司马昭解释他在地图上的布局,司马昭仔细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没有打断他。许多年前,邓艾还是一个经常会结巴的书生,他的骨头上几乎没有什么肌肉。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可能是纯粹出于对国家的奉献,他把自己塑造成他认为对他来说该扮演的角色的那个合适的样子。他的血液里没有流淌一滴被称为是自负的东西,就像钟会的血液里没有流淌一滴被称作是谦虚的东西。他们两个连一天都相处不好的这个事实是常识。但他们两个也是司马昭选定去完成这个任务的将领。

      “你确定吗?”贾充问道。“你曾见到过许多次,错误的自信和膨胀的野心对这个国家的稳定能带来什么影响。你真的放心让钟会这样的男人带领这么庞大的一支军队吗?”

      “按这个标准来说,我也应该怀疑你吗?”司马昭惊恐地看着他。

      “我宁愿你怀疑我,这至少意味着你变得更加谨慎,子上。”

      “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挚友。”天啊,他该怎么说,在他教了司马昭这么多后,他怎么还可以把任何人称作是他的挚友?就像看起来那样的不可思议,钟会变成了司马昭最亲密的知己之一。他忍受着司马昭不合时宜的举动,就像司马昭对他的傲慢视而不见一样。也许他们的经历有相同之处,他们都家世显赫,被投入过多的期望。但司马昭的童年,至少是快乐的,钟会的母亲总是疏忽他,而他的父亲太过年长,以至于人们经常怀疑他的血统。他父亲那个善妒的妾室,在他还在他母亲的肚子里时就试图杀死他。难怪他无论做什么都想要脱颖而出,就像他只能通过辉煌的成就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贾充不会责怪他现在的这个样子。贾充不会责怪他们的生长环境使得他们变成的样子。即使在那时,在那个一月之前,他都相信,他对钟会的针对不是出于私人恩怨。每个他从司马昭身边除去的障碍,都是因为他们就是障碍,而不是因为他们与司马昭的亲密。

      但现实是,司马昭和钟会还会一起聊天,一起欢笑,一起打诨,就像这种事还可能发生一样。曾经有几次,司马昭邀请他一同驾驶马车外出游玩,司马昭大笑着在前面骑马,惊慌的钟会在后面追着他,向他投去愤怒的咒骂和乱七八糟的东西。钟会没有为这种事怀恨在心,令人惊奇的是,司马昭也没有为钟会胆敢拿他父亲的名字开玩笑的事怀恨在心。我编的特别巧妙,钟会总是在事后坚持,而司马昭也由着他在宴会上复述这个故事,最多只耸耸肩而已。贾充在那一年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他们两是怎么相处的。司马昭觉得自己是那唯一一个钟会没有看不起的人,他觉得自己是钟会的特例。为了这一点,他不在乎那个年轻的男人会用他自负的态度去冒犯谁。

      这就是总结。在司马昭终于成长为一个统治者的角色后,这就是他发现的,又或许,他早就知道这一点。司马昭的那些友善的态度,不是因为他在乎你这个人,只是因为他想要成为你唯一的特例。

      而他成功了。贾充意识到。对钟会,对邓艾,对元姬。邓艾放下书籍,拿起武器。元姬,曾光可以用言语就摧毁一个男人,现在是他的一生挚爱。当然了,对贾充,他不只是成功而已。

      比起分析,这更像是讽刺,他之前不会敢这么想司马昭。但在这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无法阻止自己这么想。他最终意识到,他并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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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瓘没有让任何人成为自己的特例。“郭氏近来如何?”他问道。这是他们在伐蜀的最后一役前,为了鼓舞士气而举办的一场宴会。“我猜,还是那么迷人又杀气腾腾的?”

      “你拿别人的私生活取乐,是因为你没有私生活。”贾充用平静地看着他,他的回答里没有冒犯的意味。

      “我不需要。在这个年代,你要是对任何事——任何人,任何地方,任何关于仁慈的可笑念头——太过感情用事,你就死了。”

      “我以为你也差不多算是死了。考虑到你那病弱的身体,我很惊讶子上竟然还会让你参加这次任务。”贾充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说出这句话,来表明他不是认真的。

      “为什么?你说这话的方式,让我几乎相信你建议过他不让我参加。”

      “我确实这么做了。”

      “是担心我,还是害怕我会妨碍他?你太好猜了,贾公闾。”卫瓘眨了眨眼,几乎像是错觉的后悔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但我喜欢这好猜,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如果说我有什么天赋的话,那就是——”

      参加宴会的人群包围了他们,有人拉拽他的袖子。贾充发现自己被拉开了,陷入了一场又一场无聊且像是没有止境的谈话。待他终于从宴会中脱身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了外面,寒风习习,星光漫天。在这所宫殿的花园里,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司马昭,背对着他站在那儿,端着一杯酒和他凝视同一片星空。也许他最终发现了,不管他让自己身处于多么热闹的欢宴中,他还是和他的父亲与兄长一样,也想要孤身一人。

      “子上。”贾充说。司马昭带着一个小小的微笑转过身,不是他脸上总挂着的那种太过明亮的微笑,但也是个足够真诚的微笑,只可能存在于贾充的想象中。它确实是。贾充眨了眨眼,今夜没有人站在花园里。青草被露水压得弯下了腰,就像是星间曾下过一场雨。

      “你知道吗,”卫瓘在他旁边说道。他并没有为另一人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接近他而感到惊讶。“在你离开的时候,有一个算命的老道走到了我们那一桌。他是一位十年才下一次山的隐士。钟会将军和邓艾将军也在场,那个长者告诉我们,我们三个中只有一个能活到明年。”

      “你相信他?”贾充问道。他是那种绝不相信怪力乱神的人,他猜适才发生在卫瓘身上的插曲,只是那个人吓唬自己的另一种方式而已。

      但他的同僚的声音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点好奇。“他的话似乎是非常可信的。刚才桌上要是能有更多的人就好了,我想知道他还能怎么说。”

      ----------------------------

      在征服蜀国的那一刻真正来临时,它并没有预期的那样令人兴奋。所有人,从将领到小兵都已经期望了这场胜利许多年。不管姜维的抵抗是多么激烈,不管保守派提出了怎样的反对,失利方的投降还是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贾充注意到,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司马昭并没有表现得像是胜利属于他自己。它就像是一件来自过去的遗物,一件特别的衣服,由他的父亲和兄长传承给他。他紧张地穿上它,在他的追随者向他赞颂和敬酒时耸耸肩笑一笑。他并不太清楚该在这个向他开启的新世界里如何表现,即使他现在能正如贾充所教授他的那样,流利地开官腔。蜀国的山峦总是云雾缭绕,可能几周都看不到蓝天,太阳不过是隔着重重雾霾的一块亮斑。在那场持久的伐蜀战役中,司马昭总是对着那亮光眨眼,似乎想要穿透迷雾看清他的命运意味着什么。

      在另一个世界里,司马昭会是善于观察的。如果贾充不在他身边为他观察,他会学会通过一个更清晰的视野看待事物。在这个世界里,司马昭不会为被他打败的男人向他致谢而感到惊讶,蜀国的前任皇帝那朦胧的笑容不会让他像现在这样困惑和恐惧。到了深夜,他和刘禅会饮酒谈天,明白他将来发现的大智若愚是一种约定俗成的通用语言。

      但在现在这个世界里,司马昭甚至不再开玩笑说自己是个傻瓜。有太多的事要做,即使对于那些为他打下江山的人来说,他也不像以前那么耐心和宽容。在邓艾独自一人因伐蜀中的贡献被封为太尉后,钟会似乎完全没有生气。钟会邀请姜维和自己一起居住,而那个被击败的前蜀国将领也接受了,就像是他别无所求,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一样。这个男人狂热的梦想曾让这片土地燃起不止九次战火。在对方的陪伴下,钟会变得低调谦逊,姜维变得温和文雅,他们两人都从不谈起自己的才华或是挫败。他们的面容年轻干净到给他们附上欺骗的阴影都变成一件困难的事。

      贾充在后来听说了这件事,因为他没有亲眼目睹。他和司马昭独自二人回到了都城,几乎没有其他人跟着他们。钟会和邓艾留在蜀国地界,在伐蜀胜利之后,那里还有许多需要处理的事务。卫瓘也没有回来,他声称自己的病严重到无法长途出行。钟会只笑着说,那我就留着他了。这状况当然不够理想,贾充当然在怀疑,但他脑中的声音在这几天更为焦虑地对他说——他的位置该是在司马昭身边。

      严冬过去了,一年结束了。都城的冬天都可以是温暖的,只要你点起足够的火炬生起炉火挡住严寒,只要你让它们在夜晚熊熊燃烧。在他们意识到之前,另一年就要过去了。

      在另一个世界里,司马昭会预见到这一切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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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三个都死了。”卫瓘在一月结束的时候这么告诉他们。他低着头跪在地上,面白如纸,黑发垂地,唇间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的痕迹。“你的领地现在非常安全,主公。”

      司马昭站了起来,像是被那些无法冲出他喉间的话语噎住了。他的眼中闪烁着愤怒,亦或许是悔恨和悲痛。最后他什么都没说。贾充站在一侧的阴影里,想着这天有些熟悉的东西,让他回想起了几年前那几个阴沉的清晨。他们现在迎来的这一刻,其实早已被预见。(你总是可以更加寂寞的。)

      它是怎么开始的,这糟糕的一天是怎么到来的。如果你仔细追溯过去的往事,你总能发现事情的发展是有顺序的。当中总是会有个故事。

      在新年的前几天,一封由钟会所写的密信到达了司马昭的桌上,里面暗示了邓艾想要谋反。有着邓艾的笔迹的证据也附在了信中。“那么多人,偏偏是他?”司马昭因为愤怒而颤抖。贾充意识到他相信了这份指控。虽然现在看起来不太可能,但曾经有许多次,在许多年前,当他被背叛时,贾充会对他说:看,我告诉过你了,你一开始就不该对他们仁慈,你只应该相信我。

      所以司马昭现在相信了,他真的相信那个放下书本为他打下江山的耐心将领会背叛他。(那许久之前的话语再次回响起来:我终于是你希望的样子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贾充什么都没说。他能想到事情会怎么发展,因为某些他不愿说出口的原因,他乐见其发展。钟会也许不知道,贾充了解他能模仿他人笔迹的天分。卫瓘也许也知道。他离他假设的临终之床有半个国家之遥,期望贾充忘了他知道。

      在司马昭下令逮捕邓艾时,他的手并没有颤抖。“我会把他带回来。”他说。“我会让他解释,这样我们就能看到到底是谁错了。”

      你确实知道,贾充想,他们不会把他活着带回来吧?但他不需要问出口。如果这是他所铸就的司马昭,那他毫无疑问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在命令被送出去的几天后,他们坐在书房里,想要挡住外面响个不停的爆竹声。每一声爆响都让冬日多苏醒一分。“没有消息。”司马昭的手肘支在桌上,抓着自己已经乱蓬蓬的头发。“钟会也没传来消息。要是他要……要是他……”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该看着点他们的。有那么多我早该做的事——”

      “那些不是你早该做的事,子上。”

      “我们拿下蜀国还不到一年。现在我就要失去为我办到这件事的人了?”

      “那只是你不再需要他们的证明。”

      终于能把这话说出口是有些令人发笑的。贾充猜自己该感谢某个人,他有许多讽刺的感激之情可以向他表达,如果那个人能活下来。所以当卫瓘是那个在一月末尾,以坏消息能传达的最快速度回来的人时,他一点也不惊讶。

      他口中的那个故事的简要总结:钟会谋反了,原来他一直和姜维谋划想要推翻司马氏。他们想要做的事从不是一样的,一人傲慢自大,另一人固执理想,如果他们争执起来,一定会非常好看。但他们的阴谋泄露出来了,军队里那些依然对司马昭效忠的人——当然,以卫瓘为首——站了出来,在一场艰难的战斗后,他们杀了那两个叛徒。真是可惜,失去了这样宝贵的人才,但是他们能做什么?卫瓘在这么说时看起来几乎是遗憾的,他狡猾的表现太过巧妙,任何人都无法指责他是在弄虚作假。

      至于邓艾,他因令被逮捕了。有人——卫瓘在说到这里时耸了耸肩——在那场混乱中杀了他,谁知道呢。他适时咳了咳,起身告退。接着司马昭问他,语调里藏着最后一分不确定的颤抖,“你觉得他是被陷害了吗?”

      卫瓘向后投去了一眼,他的眼睛在动但是脸没有转。“你真的想知道吗?”他的声音里带着超然的自信,在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后,冷冰冰的胜利凝结在他的语调里。但司马昭直直看着前方,司马昭不在乎,没注意,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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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你病得很重。”

      “钟会也是这么想的。”

      贾充在外面的庭院里追上了卫瓘。地上的积雪在上午无情的日光下折射着耀眼的反光。“你现在是这个国家里最危险的男人。”他说。这话并没有像他想要的那样是一句威胁,它听起来更像是一句抱怨。

      “但对你或司马昭大人来说不是个威胁。我觉得你可以忍受我活下来。”卫瓘耸了耸肩,想让自己看起来是恼怒的。他为了不被他的追逐者赶上,保持着一个较快的步伐,他现在有些气喘吁吁,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他的病弱不完全是装的一样。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能让你感兴趣的。”

      “告诉我。如果你装病,你总是能好起来。但你无法伪装嵌在脸上的斧头。”

      “你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幽默,贾公闾。”

      “如果你是我想的那样,你就会想说出来。所有人都会想说出来。”

      “好吧。”他们离开大道,走到一边秃树叉投下的阴影中,那里是个可以说没人该听到的故事的好地方。“你还记得除夕的时候你在哪里吗?”卫瓘问道。“和子上一起饮酒狂欢?或者呆在家里希望你正这么做——但毫无疑问,你是安全的。那一夜,从成都到长安都在下大雪,而这只是许多件能置我于死地的事的其中一件而已。”

      “你似乎挺过来了。”

      卫瓘听出了他的倾听者的语调中的轻蔑。“我是那为数不多的钟会告知他的计划的人之一。我猜他想找炮灰——找一个胸无大志,只懂得自卫的无能之辈。”

      “你难道不是这样的人?”

      “呵。”卫瓘几不可见地微笑了一下,无视了这个问题。“不管怎么说,他爽快地告诉了我他污蔑邓艾谋反,逮捕他的命令已经下达。而我该是那个执行的人。邓艾和他的手下的兵士在一起,钟会不想带兵惊动到他。又或者他只是没办法亲自动手而已,谁知道。你难道没注意到钟会有一说真心话就要崩溃的倾向吗?”

      另一个他不适合做子上的朋友的理由,贾充想。“但他对你说出自己的想法了?”

      “他基本上不需要。他轻率得忘乎所以,对自己的胜利成竹在胸。他觉得他是派我去送死的。我手下既没有士兵也没有资源。他相信邓艾会拒捕并最终杀了我。即使是一个老实人,在面对错误的指控被逼到墙角时都会猛烈反击——这就是钟会的想法。这样有关邓艾谋反的更确凿的证据就会出现——我的死亡。他甚至不用动一根手指。我承认,这是一个好计划。我自己也会这么做,只是不会对邓艾这么做。”

      “因为他没有加害于你?”

      “恰恰相反。我没有提起任何有关逮捕的事,只说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和他私下讨论——但这事可以等,哦,它可以等。从我的语调中——谁知道呢?我猜他怀疑起了这事是和钟会有关的让人不快的事,是他尽可能想要搞明白的事。邓艾是一个比表面上经历了更多的人,你知道,他看过太多他的同僚死在战场上或是向敌人投诚。所以我们饮酒迎新,大部分是他在喝,我留在给贵客准备的营房中。在半夜的时候,我弄醒了他给他挂上连枷。”

      卫瓘轻松地说着,就像是在描述一本他看过的书而已,有那么一瞬,贾充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瘦弱的身躯逮捕了高塔一般的邓艾。“你没必要这么做。”他说。

      “你是说我可以把针对他的那个阴谋说出来,然后和他一起冲回去逮捕钟会?”卫瓘发出了像是笑声的短促的声音。“非常英勇。我都不确定我是在和同一个贾充谈话了。没有,我在几天后关押着邓艾回到了成都,当时钟会脸上的表情——你回想一下,他可以用他的眉毛做出多愤慨的表情。我陷入了大麻烦。但不管他们怎么想让我死,他们都得让我留在他们身边。毕竟我完成了他嘱托给我的任务。而且如此疯狂的阴谋需要帮手。他们不能杀了我,至少不能在姜维大谈仁慈和钟会在恐惧时杀了我。你不觉得他在害怕吗?最自信的那群人也是最胆怯的。”卫瓘看了眼天空,他像是在平静地沉思,他的脸上没有怜悯。“钟会最终告诉了我,他这么做的全部原因。我只需要和他坐一起够久。他有多恨我并不重要,他是个孩子,需要倾诉。”

      “你也是。”

      “我没有像他那样抛弃自己的良心。相反的,你该引以为戒,贾公闾。在他所有给出的那些谋反的理由里——他天赐英才,想要表现自己,他从没有被自己家里赏识,别人只看得到他的家族名头——我觉得有一个是最为真实的。他觉得子上并没有对他另眼相待。在那些子上称他为挚友的时光里,他从没有放给他重权。因为这个,因为钟会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是如此单纯,因为子上看待世界的眼光是如此不单纯——他认为子上是个骗子。”

      司马昭总是想要成为别人的特例,但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特例。贾充并不惊讶还有其他人也得出了这个结论。“每一个统治者都必须撒点谎,他们必须公私分明。”他圆滑地说道。

      “又有多少人理解这一点?我注意到钟会对姜维的依赖,因为他以为他是不同的,他以为他是个平等地对待他的将领。虽然他从没有说出来,我知道比起胜利或是权力他更想要的,是来自于他信赖的人的认可——虽然他永远不会承认。真是个错误。姜维是个比晋国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厉害的骗子。他从很久之前就学会了怎么欺骗。想要成为一个狂热的信徒,想要为理想而活,你必须先对自己撒谎。”

      还有为其他人的理想而活也是——但贾充没有这么说。“那么,当事态开始崩离解析时,你在当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几乎什么都没做。”卫瓘温和地说。“他们宣称会带领部队向长安进军,讨伐司马昭。当然,他们手下的将士反叛了。他们的阴谋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能吸引人。我猜大约是正月十五的时候,寒风是如此凛冽,光是走出温暖的房间就可以让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他们匆忙地把所有那些反抗的将士关到一间监狱里。接着,那一整个下午,他们两都呆在城墙上,裹着厚厚的大衣和围巾,不说话站在一起,也许在这么强烈的风下,他们都没法听清对方说什么。”

      “我确定。这是你喜欢景象。”

      “我会在以后所有的日子里都记得它。奇怪的是冬日里所有东西看起来都不一样——光会照射出那些在一年的其他时间中隐藏起来的骨骼。又过了这样的两天,他们紧张地等待着,我是唯一一个可以随便和他们一起行走的将士,他们认为我支持他们的计划。那时候,钟会不知道该做什么。消息会传出去,他得在司马昭攻打他之前攻打对方。所以最后,他决心把那些反抗的将士统统处死,就只用还对他保持忠诚的士兵攻打都城,赌一把。在他下这个决心的那个夜晚,我们坐在一起,点着灯,带着武器打量着对方。他不敢入睡,公闾。我是他最后能差遣的几个人之一,而当我在场的时候,他不敢入睡。”

      “别说的这么高兴,你听起来也不敢睡。”

      “我不需要睡。我知道事情就快要解决了,太过清醒。而且,他的五把剑都浮在空中,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而我只有一把勉强能拿起来的剑。睡着就太不明智了。当然,这样的紧张氛围让我病得很重。第二天,在我该下令让士兵杀死他们的上级,并安慰他们的那天,我发现我下不了床。在上午的时候,我病得像是要死了。”

      “钟会有派医者来检查你吗?我不敢相信他一点防范措施都没准备。”

      “他没有怀疑的理由,并可能为了能不用见血就除去我松了一口气。而且,我喝点了让我的病更令人信服的东西。”

      “你真是有够疯的。”

      “我听到的是赞赏的语调吗,贾公闾?当然,疯了和不舒服要比死了更好。最后那一天,钟会没有来看我,就像我说的,他总是害怕那些被迫需要吐露真心的场合。我猜,姜维是唯一一个让他不这么感觉的人。一切都是那么容易预料。非常不幸,但不出所料。那一晚,在他们睡着了或者正试图入睡的时候,在我应该病死的时候,我叫醒了部队,放走了那些被关押着的将士,我们冲向堡垒。在火炬的映照下,夜晚就像白天那么亮,甚至都不冷了。士兵的欢呼呐喊声包围了我,公闾,你听到这个应该会感到宽慰。那些人为不用被迫背叛他们所效忠的国家有多么的高兴。他们为了能再次为你的子上而战有多么高兴。”

      贾充想不出能反驳他的话。“那你呢,你只是为了能救自己一命,被当作是英雄而高兴吗?”

      “我确实是高兴的,但我能解释一下理由并让你真的理解吗?”卫瓘闭上眼睛,稍稍露出了个愉悦的微笑。“如果钟会成功向都城进军,如果邓艾从没有被逮捕由他来行动,如果以上任何一件事发生了,在伐蜀胜利不到一年后,我们就将经历一场内战。就在你们以为可以再次轻松下来的时候,一下变得没有人可以信赖。谁又能说你会是赢家?我防止了这一切的发生,我让这个国家恢复了稳定。”

      “我知道你不在乎稳定,你不在乎这个国家任何一个上位者,你不在乎任何事。你只是想要可以这么说,你战胜了重重困难,你以智取胜了所有人,没有人能反驳你。”

      “亲爱的公闾,你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游戏?”

      “你想说不是吗?”

      卫瓘打量着贾充,他们的脸是同样的苍白和坚定,他们的呼吸在冬日的空气中可见。“当他攻击我时,我反击了。”他终于说道。“第一把,接着第二把——他所有的剑都攻向我,我只能挡掉前两把。第三把擦过我的脸,切断了我一缕头发。第四把他觉得杀掉了我,但他想要确定,接着我让飞向我的第五把调转了方向。当我告诉你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时候,我撒谎了。”

      “你这么简单就赢了他?我必须说这让我惊叹。”

      “你觉得我是让他的武器瞄向了他吗?哪怕只有一瞬,如果他想到了我想这么做,他就能重新夺回控制。没有,我想让他停止思考。我想要杀了他,公闾。所以我瞄准了姜维。”

      贾充不知道自己正用着什么表情看着卫瓘,但它让另一个男人笑了出来。“那邓艾怎么样?你别想指望我会相信他没有被放出来,而是被一个不知名的小兵在混乱中杀了。他相当有人望。”

      “你没必要问的。”卫瓘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大衣里拿出黑色的手套和围巾,再仔细地戴上它们。“外面不暖了,我想我必须告退了。我希望你听到了你想知道的,公闾。”

      有个念头像屋檐上挂着的冰锥一样清晰冰冷地闯入贾充的脑中:如果他现在在这里杀了他的手下,司马昭也不会怪他,甚至不会问原因。也许,在下次他们说话时,他声音里甚至会有几分感谢。他没有带着他的斧子,但像往常一样,他身上收着其他武器,他的靴子和外套里都藏着锋利的小刀。他怀疑卫瓘已经排演过太多次自己的死亡,甚至不会为这次感到惊讶。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公闾?”

      “我应该谢谢你。”

      他不需要再多解释。卫瓘点了点头,在阳光下眯着眼愉悦地微笑着,像只顽皮的猫。贾充打算放他走。看着他走到白茫茫的冬日里,忘了他们这次的谈话。

      (因为如果我做了你做的事,子上永远不会原谅我。

      但如果我们没有一人去做这事,如果那两个人还活着。子上还会和其中一个一起欢笑,倾听另一个的意见。这是他最不需要的。这些属于过去的时光,太过久远,他终于能——)

      “终于能诚实地面对自己是种什么感觉,贾公闾?”

      卫瓘没有走远,他挑起了贾充胸前佩戴着的青玉。“一件漂亮的艺术品。”他说。“一个漂亮的蓝色。司马懿总是说我们衣服上的青色染料,是来源于更深的蓝色,那个曹家在他们的旗帜上使用的蓝色。他总是认为,我们的颜色要更胜一筹。一个朝代从另一个朝代中所生,历史就是不断互相取代。把它牢牢带在身边,吾友,我猜它比我所知的要更为贵重。”

      “放开它。”贾充温和地威胁道。“或者失去你的手。只有这两个选择。”

      卫瓘放开了手,贾充感到那东西的重量又回来了,沉甸甸地环在他脖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另一个男人用一个轻柔的语调说道。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了点遗憾。“你相信我做的坏事是不可饶恕的,因为你没法明白我做事的理由。而你把自己做过的事看作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你的意愿是好的。但如果你也能为自己而活,事情会变得更加简单,如果你能承认你的眼睛是哪一种蓝色。”

      “你忘了你是在和谁说话,卫伯玉。我现在认真警告你,你将来会没有好下场。”

      “哦,我从没怀疑过这点。而你会一直被敬仰,直到你老去。你会被你亲爱的妻女所爱,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什么是你太过害怕而不敢做的事。老实说,我真不愿见到这一切发生。你是唯一几个我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之一。我解释不清,你没办法理解我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怎么会是这样几乎是件憾事。”卫瓘的手搭上了贾充的肩膀,这个动作即不带着情谊,也不是想要鼓励,他只是这么做了。“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真的病得很重,我那时候想,在我能完全知道所有我希望了解的东西之前就死去是可怕的。这个国家还在不断变化,但所有混乱都将终结。所有我做的事都是为了确保我能看着它们发生,和如果需要的话,记录下它们。我学到了这个:当你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没有什么可爱的,当所有的经历都能划分成你做过的和你还不知道的,那这世上就不再有让你悲伤和让你恐惧的事了。虽然你从没有同意过我说的任何话,这就是我对你最真挚的建议。不要为弄明将来可能发生的事而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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