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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6 章 ...

  •   CH6

      所有人都知道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司马昭并没有表现出受伤的样子,他脸上挂着的微笑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到了下午的时候,他经常被看到和元姬闲谈,有时候会一直聊到太阳落山。贾充没有试着去猜他们在谈什么,不知她是否有告诉他,实事求是地说,由司马昭身上还剩着的那些温柔可以推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几乎自己就要这么做了。只是看他一眼,转过头,给他一个保证的微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有些事情无法被纠正。“你知道人们在城里都说些什么吗?”卫瓘在春天到来的几周后半是微笑地告诉他。“当他们形容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时,他们会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失败并不是一定由被包围的城池和死去的士兵所定义。有时候,简单到像一句新生的习语,也会成为不可挽回的损失,短短几个字将流传上千年,无法被遗忘。贾充没有在司马昭面前提起过这句话。他的主公,他的朋友,那个意外篡位者,从告老还乡者到农民,从走贩到售帽商,从老到还记得汉朝的老人,到小到还不识字的小儿,他们都知道了他的野心。司马昭只会摇摇头笑一笑,为了贾充,假装自己是第一次听到这话。

      接着贾充就会反驳,会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低沉刺耳,暗示这句话该被禁,只要提起这话,就该被视为犯罪。司马昭就会怀疑地看着他:你不觉得你已做的够多了吗?不,有些失败太过微妙,太过沉痛无法被承认。如果他向司马昭提起这事,他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不得不大喊,所有我做的和我没做的事,所有我为了你做的事,就是为了让这种事不会发生!就是为了让你不会变成被这种话评价的人!这就是他必须承认的事,所以他永远也没有提起这话。

      到了深夜,当郭氏在她的睡梦中微笑时,他坐了起来,在微弱到勉强可见的灯火下开始写信。在他光滑无情的手下写出的文字,即使是自白都看起来是那么的不诚恳。过了一会儿他烧了那封信,纸上的火光让屋子笼罩在青色的冷光下。明天,他想,我会和他谈谈。

      所以这就是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的,这就是开头与结尾。司马昭正要出去而他正要进来,在最蓝的天空下,在殿前的石阶上。光与影互相交错,没有对白。他以为他让司马昭的目光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来传达他想要说的是什么,他以为他得到的沉默回应就已足够。他们会在之后谈谈。又或许司马昭才会是写信的那个。司马昭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想要逃避写额外的东西,但在经历了这一切过后,也许他会发现,有些东西写下来要比说出口更简单。当贾充这么幻想了足够长的时间后,这样的一封信对他来说变成是真实存在的,它必须得是真的。

      之后——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是个下午,乌云在城池上方聚集,他坐在那里洗去指甲上的颜色,他费力地擦去每一点黑夜与乌墨,和还没有说出口的话的颜色。突然他抬起了眼,就像是隆隆的闪电震动了世界的核心。虽然外面并没有打雷,也没有下雨。王元姬站在他面前,她的脸像白色的花朵那样小巧与苍白。王元姬,还有一些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站在他面前。

      他在她开口之前就知道了她要说什么。他举起手,就像是想要推迟那不可避免的事,但当他张开嘴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子上去了。”

      也许天是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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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那个人是他。”郭氏说道。“你不用害怕,我愚蠢的爱人。我永远也不会猜到。但现在已无关紧要。”黑暗紧贴着他们的屋子,构成一道由雨和黑夜组成的幕帘,他什么也没听到。

      “至少他走得突然。” 在接下来的那一天,或是接下来的那一个周,王元姬这么对他说。那是在早上,晨光还像城中到处挂满的白布那样苍白。“子上永远不会对变老和变得衰弱有耐性,用他的话来说,是个麻烦。”她没有哭,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你看着她的脸时,会觉得她是瘦小而脆弱的。他无法让自己对她问出口,子上是否有留给他任何东西,一个消息,一封信,或只是一句话。

      几个月后,他发现自己跪在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跟前,那是一个几乎有着他父亲的脸的年轻人,但他眼中有着司马昭从未有过的黑暗的自信与坚决。“我对你绝对地忠诚。”贾充听到自己这么说,“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接下来发生的,是司马炎最终昭告天下自己是新的朝代的皇帝,将他的先辈不敢用的头衔安在了自己身上,尽管他们的野心,路人皆知。在接位的过程中,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混乱,但几乎没有流血。剩下的人中,没人胆敢对抗他们。晋是一个由杀人犯和小偷建立起的朝代,人们这么说,然后,他们就会耸耸肩继续干他们手头上的活儿。

      但没有人忘记。他们身处于一个几乎持续了百年的乱世中,现在是最后几年,几乎所有人都想当历史家。“贾充!”一个叫庾纯的官员在某年的宴会中对他大喊,“天下凶凶,由尔一人!”

      他笑了,手指把玩着他戴在脖间的那个东西。“有一天,你会为了说过这话而出名。”

      庾纯向他脸上泼了一杯酒,之后,卫瓘是那个帮他仔细擦净的人,那个男人的嘴角噙着笑意。“你该为他这么做而杀了他的。至少过去的那个你会这么做,炎帝会宽恕你的。”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也许擅长许多诡计,贾公闾,但不包括这个谎。你永远没法不去做自己。那些需要你的人不会让你改变。那些憎恶你的人不希望你改变。”

      这个国家总是在提醒他自己做过什么事。他过去觉得他不会介意,不会在乎自己的名声,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子上的存在像烈日一样焚尽了那些指责。但现在,他开始发现,当没有光时,你也无法用影筑起一堵墙。过了几年后,他们拿下了吴国,在一场注定更为平淡的战役后,这个国家终于被毫无疑问地统一了。到了那时,他们这个时代已找不出一个值得述说的故事。吴国的皇帝穿着红色的长袍在他们面前屈腰投降。贾充发现自己在发问,也许是想给司马炎上一课,因为他毕竟还是太任性专横。“听说你是个滥用酷刑的暴君。什么样的罪责值得这样的惩罚?”

      孙皓既没有感到屈辱也没有被吓唬住。“我们只对反叛者和弑君者用这种刑罚。”他盯着贾充微笑道。

      没有人忘记。从北边的大漠草原到南边的温暖水乡,从不可逾越的高山到波光粼粼的大海,都没有人忘记。如果他们记得的是,贾充是那个杀了魏帝的人,对他来说还没有那么糟。但他们相传的故事总有第二个部分:司马昭知道这一切,司马昭授意这一切,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有时候你默默忍受,有时候你意识到这是一个没有人是赢家的游戏。

      李婉回来了,这消息在不确定的窃窃私语声,树枝在风中发出的沙沙声和鸟鸣声中传到他这里。他想要过去看看她,他想如果他把自他们分开后,他所做的和他继续在做的一切事情都告诉她,她能对他的生活抽丝剥茧,给他一个答案。接着他想到了郭氏的眼睛,和那些卧室地板上的鲜血,他知道这样的会面会以他们中至少一人的死亡为结尾。不行,不能让这么戏剧化的事情发生。他不想要看她。

      郭氏去看她了,他在之后才得知。他的妻子笑得花枝乱颤,将茶杯凑到唇边。“在我遇到你前,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甚至把我吓到了。”

      所以现实是清楚的,他为什么不能回到李婉身边。他们会继续当他们的陌生人,邻居。他们不会被埋葬在同一个墓穴里。他想起了他们曾一同写的诗,为什么司马昭从不能耐心到坐下写一首诗?

      “父亲。”贾南风说,她的声音既无礼又清晰。她声音里有些特质让人想起了冷水和午后小块浓厚的阴影。“你承诺过的。”他正在睡觉,接着,他假装在睡觉。他的女儿站在他身边。“你说如果我追求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你永远不会干涉我的选择。”

      “你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他说,他的话如此含糊,有一瞬他几乎听起来像是司马昭,他用正在看的那本书挡住自己的脸。“连你父亲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我不记得我承诺过你任何事。”

      “在你离家时,我从未要求你的陪伴。我也没要过珠宝或是裙子。”

      “那些名铺里做的裙子对你来说都太长了。”

      “父亲——”贾南风跺了一脚。贾充在不久之前发现,她在自己那小小的黑靴子里藏了一把小刀,就像他一样。他从没找到提起这事的理由。“我只问你要一样东西。我对你来说不是个好孩子吗?只是一样东西,我非常想要的小东西。”

      “好吧,是什么?”

      “我想要你许诺我和司马衷的婚事,和太子的婚事。”看到他脸上震惊的表情,她笑了,她的笑声清脆得就像是枪戟互击。他拿着的那本书滑落在了地上。“别这么看着我,父亲。你总是说,在我们这个家里,我们不对彼此说谎。我该换个说法吗?我想要这个国家。”

      司马衷是司马炎的儿子,他天性善良但愚钝,在遇到大事时令人痛苦的天真和犹豫不决。他是一个可以被任何人说服去做任何事的男孩,并不是说有人胆敢这么试过。如果现在是由司马炎以外的其他人把持朝政,那这个男孩就不会被立为太子。但唯一的其他选择是司马炎的弟弟司马攸,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优雅的年轻人,他出色到不似凡人,优秀到不像是真的。在过去几年间,人们一直为了继位者的事争论不休,阴谋和指控层出不穷,司马炎绷着脸说司马攸想要篡位。贾充在旁点头证实这个故事。但有着无数财富和情人的司马炎并不需要同谋者,他把自己看作是最耀眼的光,并不相信自己需要影的陪伴。最后,贾充在这起事件中起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所以,当司马攸吐血身亡时,他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是刽子手。

      他现在试着不去想:子上更喜欢他的次子,当然,他们两个他都爱,但他尤其宠爱司马攸。有一次,当他抱着这个孩子在膝上逗弄时,他对他说,这个王位将来会是你的。贾充不是故意在那时走入房间。他强迫自己忘了这事,因为这话太过私密,不是他该听的。

      子上不会让司马炎像现在这样沉溺于寻欢作乐,他会让司马衷过上他一直向往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子上不会同意在他死后发生的许多事,那些事都发生了是因为贾充禁不住地忠于自己的名声。

      “你会让这事成真的。”贾南风对他说。“你总是说贾家和司马家该被一种比命运更有力的责任感束缚在一起。有什么荣誉能比得上我们的名字终于被婚姻联接在一起呢?”她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话语听起来并不真诚,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急促,她差点无法说出那些话。黑眼圈蛰伏在她的眼下,火焰在她透明的表皮下燃烧。他想不到反驳的话语。

      卫瓘是最后一个不同意的人。“皇上,”他说,他在司马炎面前行了个漫不经心的礼。“请重新考虑。贾家的女人善妒而貌丑。而且都矮。”他补充道,就像那是一句特别的侮辱。

      “那你建议太子衷娶谁?”贾充反击道。“你们家族的一员?”

      “这会是个更有名望的选择。”

      贾充用那种能让任何人想到自己的头在盘子里的冷酷目光打量着他,但卫瓘没有退缩,他毫不畏缩地回视着贾充。司马炎用手扶住额头,他说,他会考虑一下的。他们离去的脚步声在大殿里回荡,司马炎留在龙椅上,他的眉毛纠成一团。贾充承认,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们要求他选择谁的势力可以留在这个国家。因为——(他另一件不愿去想的事:司马氏已经失势。)

      “你没必要和我争这个。”在他们出来后,他对卫瓘这么说。树上的梅花湿漉漉的,已经开始凋零,看起来就像是要下雨一样。

      “没有其他的事可以斗争,没有其他的豪赌可以参加。”卫瓘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还记得我过去说过什么吗,公闾?我以为我是有能力的,但你的能力是天赐的。我们所走到道路交错分离,所以我没办法比较。但我还是想知道,我总是想知道。”

      “你想知道我能否杀了你?我可以很轻松地向你证明这一点。”

      “我现在不太确定这一点。过去的那些年间,公闾。过去的那几十年。你从没有恢复那本属于你的恶毒的盛宴。你让人们对你指指点点,忘了你所做的都是为了什么。要是你能对自己再诚实点多好,我可怜的朋友。但还有时间,我想要你全力以赴。如果你真的想让你的女儿在将来的某一天称帝,那就认真点,贾公闾。还记得司马家是怎么从曹家手上夺权的吗,那花了他们三代人的时间,现在谁还在乎最开始他们是怀着好意在做这事的?如果你真愿这么做,我乐意成为你最后的绊脚石。别觉得你还亏欠子上什么,吾友。就像我经常说的,不要畏惧未来的可能性。”

      贾充一击把他打趴在地。当卫瓘终于爬起来时,他没有在乎脸上的血放声笑着。“就这样而已?”他问道,他的声音里有着一丝歇斯底里的狂欢。“亲爱的公闾,这就是你全部的本事?”

      他没有回头地走了。在那一年之后的时间内,贾南风会和太子成婚。百姓会用那种想要掩饰难以忍受的恐惧时才会有的热情庆贺这桩喜事。不久之后,她会舔去手上最后一个阻碍者的鲜血,即使是这样,她的行为也无法抹去他脸上的微笑。接下来的几年内,她会在暗处掌握实权,朝廷里所有人都会憎恶她并畏惧她,以此同时,偷偷地希望自己会是她的特例。她会温柔地提起他,她会说,我父亲教会了我一切。

      贾南风的统治不会持续太久。风暴将被击破,内战和侵略会再次发生,几十年的统一后又是几百年的乱世。无数的城市和书籍将被焚烧。所有的美好将被毁灭。晋朝只会是历史长流中的一声叹息,一个脚步。他们的名字后面都将跟上轻贬的评价。

      他不会看到这一切的发生。在婚宴不久过后,他就将在睡梦中死去。那些认识他的人会说,考虑到他的年纪和他这一生都勤勤恳恳,这没什么好惊讶的。这话听起来像是句赞扬,但没有多少人会参加他的葬礼。现在,他离开了庭院和里面朦胧的花树,他感到骨头深处传来的深深的疲惫。有那么一瞬,他想要回头继续争辩。说他不是畏惧未来的可能性,只是——当他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时,他停下了脚步。

      我终于明白了你那时候的感受,子上。太过了,我让我们两所经历的一切太过了,我不再想知道了。

      余象

      但你做了一个梦。

      你梦到南边的风席卷了整个城池,它裹着花香、夏天的泥土味和血腥味而来。屏风嘎吱嘎吱地颤抖,旗帜在风中鼓动,树林间枝桠树叶的叹息声像音乐一般。你梦到尘土,风把屋顶和柱子上的瓦砖掀了下来,连根拔起整栋房子,直到这整座城池变成风中的沙土。在浩劫过后,你跪在灰色的废土上,用你污秽的双手不停地寻找着什么。终于,你找到了一张纸,由于年代太过久远,你无法辨认上面曾写着什么。你觉得这是一张地图。你觉得它是一封你从未读过的信,来自于一个你曾经熟识的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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