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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戒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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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展昭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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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泛着点滴朝露,散落在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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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气渐浓,下了一夜雪的汴梁街头,早已白了墙头。青霜瓦下,冰凌悬如倒刺,根根晶莹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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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出檐下,早年筑下的燕巢中尚未听闻南燕叽喳,许是离来年春暖花开还差了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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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皑皑,一缕青烟袅袅盘旋开去,添了烟火,薄了冷意。横竖见方的小院中生着一株老树,枝干枯如木柴,缠绕间,挂下一圈又一圈枯老的藤蔓,零星积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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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头栖着只雪鸦,正垂着脑袋梳理着自己的毛发。不时,猩红的眸子瞥一眼树下,再哑涩的叫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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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簌簌细雪随风飘扬在这小小的院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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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满腹的庭院中,几排脚印堪堪停留在树下。扁担搭在货箱边,老人向旁边挪了挪,避开飘雪渣的枯树。站稳,掸去肩头的雪渣子,老人嘬了口旱烟,回首朝着屋内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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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好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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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悉索索的声音,间或着愉悦的脚步声。女孩独有的稚嫩的声音下一刻便依稀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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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爷爷,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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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软糯的嗓音,惊了树上的雪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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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片刻,低矮的木门边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来。发髻分梳两旁,仿若滚着芝麻粉的糯米圆子似的,甚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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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着小丫头,老人风霜雕饰的满是褶皱的脸上似乎漾开了欣慰的笑颜,嘴里却是催促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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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些吧,莫教人家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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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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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生生的应着一句,小丫头连蹦带跳的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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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些慢些,仔细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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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爷爷身边,小丫头仰着头,瞧着自己爷爷,不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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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真是奇怪,怕人家久等,又为何让我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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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旱烟别回腰间,老人弯腰捞起扁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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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快些,只因这豆腐乃是别人丧宴上要用的,耽误不得。叫你慢些,是这雪天路滑,怕你伤了自己。哎!看看你这性子,真真不似个女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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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那我便给爷爷做孙儿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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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瞅着小丫头笑盈盈的模样,老人无奈的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脑袋,断了这对话,只与她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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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这府中办着丧事,仔细说话,切勿多言,教人落了口实,可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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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得的,隔壁的哥哥都告诉我啦。什么节哀,什么不得提的忌讳,我都晓得的。爷爷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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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又仔细看了小孙女儿几眼,知晓她的聪慧,虽才十岁出头,却是聪明机灵的很,只是去帮个下手,应当做不出甚乱子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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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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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怜的又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发,老人这才将扁担挑在身上,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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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走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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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学的有模有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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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走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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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清脆的嗓音交织在一起,格外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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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孙二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开心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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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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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脚在前,小脚在后,满地的积雪被踩的咯吱咯吱的响着。落雪的街头,朝霞渐渐红了瓦上的积雪,未见匆匆行走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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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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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脚跟小脚,走遍天涯,走过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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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吱咯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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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晃晃的雪花吸引着小丫头的注意力,好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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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爷爷,谁家办丧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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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了撇嘴,老人沉郁的嗓音仿若浓郁沉结的墨点落了水,缓缓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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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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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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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有个青天包大人,这是汴梁城内老少妇孺皆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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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皆断的美名便是那三岁孩童都晓得的清清楚楚,更不消说自她记事起便时常听爷爷讲包青天事迹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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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这人,平日虽不靠谱了些,只是说起故事来,倒是娓娓动听,每每都能让小丫头听得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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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连开封府衙大门朝哪儿开都没有摸清楚的小丫头知道了汴梁有个开封府衙,开封府衙有个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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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初霁的清晨,到处都是茫然的白色,就像老人担中挑着的热气腾腾的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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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吸了吸冻红的鼻子,有点木木的感觉,可是还是能闻到淡淡的豆香味。往日里,四四方方的豆腐被小心翼翼的拾掇好,装好,然后被人一块块买走,再然后,小丫头就会有一根甜的掉牙的冰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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舔掉糖浆,还有酸酸的山楂可以吃。只是很可惜,爷爷不喜欢吃。只是每次看着她心满意足的吃完的时候,爷爷也会跟她一起笑得很开心。今天她跟爷爷一起送豆腐,其实是因为爷爷让她来给一个人帮忙打下手。不是她自夸,虽然年纪小,可是会做的事已经有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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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得到糖葫芦的奖励,这次,一定要让爷爷也尝尝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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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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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打门前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进这开封府衙,倒是头一回。虽然是从后面的小门进去的,小丫头还是很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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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更多的还是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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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们开门的人将他们引到厨房内的时候,小丫头瞥见了漂亮的回廊,跟自己想的全然不同。回廊下挂着白色的灯笼,灯笼上贴着白色的纸,纸上的字,小丫头辨认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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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那字发了会儿呆,就被老人喊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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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卸下担子,同那妇人说着些客气的话,便将小丫头推到跟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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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孙女儿,那日同您说的就是她了。年纪虽然小了些,手脚却是利落的很,打下手的活计能做得的,您只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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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看了她一眼,便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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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个机灵的小丫头,同韩二爷的闺女小雪儿倒像得很,只是活泼的很,非要展大人将她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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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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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嚅嗫着唇瓣,眼见那妇人红了眼眶玄玄欲泣的模样,心知万般言语此时说出也只略胜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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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确实去的催人心肝。故而,他只又沉下半分嗓音,用一种阅尽沧桑的语调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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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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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伤心处,岂是一言半句的宽心解的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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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婶,你莫要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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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尚显稚气的声音蓦地传来,妇人眸色一怔,泪眼婆娑间望进一双干净似水的眼眸里。尚未长开,却分外清明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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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那时,有人用相似的眼神同她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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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妈,这酱牛肉玉堂甚是喜欢。麻烦您多备着些,待展某自襄阳归来便要来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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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说这话的人,终究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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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了口气,妇人哑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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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孩子,婶婶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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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眼眸中有泪花,不是哭是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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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不明白,只能看向自己的爷爷。老人冲她摇摇头,没有开口。倒是妇人又一次开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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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告诉婶婶,你叫什么?小丫头仰起头,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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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爷爷叫我丫头。是吧,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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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再看过去的时候,只看到老人憨厚的冲着自己露出一抹淡淡的释然的浅笑,那是历经沧桑之后沉淀下来的一份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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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离去前,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只对着自己的孙女儿又是一番提点叮嘱,这才拿着银子,三步两回头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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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攀着门框看着自己爷爷离去时的消瘦背影,被冻得红通麻木的鼻子突然泛着淡淡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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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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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妇人已然拭去眼泪,对着门口的小人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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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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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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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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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汴梁街头,扫尽积雪。前往相国寺的一条街道上满是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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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持一盏青灯,耀作莲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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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灯火仿若天际繁星坠落人间,汴梁河上浮着盏盏莲灯,犹如业火,分外通明。玉石桥上往来之人,手中皆捧着一盏苍白的莲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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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夜冷得格外清晰,柳枝上的冰霜慢慢郁积,垂涤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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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印着这玉桥似玉似火,又似忘川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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邈邈佛音轻聆低唱,飘散在这风砌雪筑的汴梁,似是凝唱着下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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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若水/清水即心
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幽篁独坐/长啸鸣琴
禅寂入定/毒龙遁形
……
天高地阔/流水行云
清心治本/直道谋身
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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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开封府衙,竟格外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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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的嘈杂声也在哀乐奏起之后,销声匿迹。随着这嘈杂声一同消失的,还有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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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哀乐奏起之时,妇人匆匆离去后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小丫头一人待在厨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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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许久,也不见妇人回来的小丫头推开厨房门的时候,回廊下的灯笼全被点上。亮得似天上的月光,白的似院中未曾扫去的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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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瞧着竟有些羡慕,这样的明亮是家中那盏老旧的煤油灯永远也比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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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回廊走下去,不知尽头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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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既是新奇又是兴奋,因为单这回廊所经过的地方,就比她家那间小小的庭院要大上许多许多。如果能在这里玩捉迷藏,一定很有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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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这么想着,脚步却是没有停下来的。沿着这满地落霜一般的灯笼光芒,小丫头走了许久,方才看见一扇开着的房门,门内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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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也不想的,小丫头就向着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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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进门槛的时候,分明带进了冷风。屋内缠绕的白绫随风摇曳,连带着烛火都被这风吹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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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中间的白布上写着大字,与白日里瞧见的灯笼上的字一模一样。白绫满挂,臂粗的蜡烛正烧得热烈,却瞧不见一丝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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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瞬,小丫头便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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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头一次见到灵堂,面对着漆黑的棺木,小丫头看得有些稀奇。往日里,谁家有丧事,爷爷都不许她前去,怕吓着她。只是如今瞧见这独独的一只棺材,她竟未觉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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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着棺木前正站着个白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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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消瘦的身影与爷爷的极为相似,所以小丫头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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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又或者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白衣人转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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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在白衣人的身后弥散开来,印的他的发丝有些模糊不清。只是那脸,小丫头还是看得见的。比爷爷年轻,比爷爷……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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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眨眨眼睛,看着那白衣人,刚要开口问上一句「大哥哥你是谁?」就被那人一个简单的动作制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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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只是将食指轻轻的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趁着小丫头愣住的时候,那人才快步走到小丫头的面前,对她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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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吵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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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轻地仿佛羽毛落地一般,若不是这人的唇动了动,只怕会让人觉得自己只是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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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顺着那人的话看向他的身后,在那被阴影覆盖的角落里,看到一袭蓝色的衣摆。斜靠在矮桌边,瞧不清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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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好奇的目光并未引起他的不悦,反而略带兴趣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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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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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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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而出的时候,小丫头都觉得有些陌生。相思是她的名,而平日里爷爷总是丫头丫头的叫她,突然说出自己的名字,反倒不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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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却是不知这其中的缘由,只是在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时,眼眸中蹿过一丝异样的光泽。继而,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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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相思,倒是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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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听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却还是知晓这个哥哥夸了自己的名字是好名字。从没有人这么同她说过,没有这么夸过她,小丫头显得有些激动。便有些想要亲近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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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在这里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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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带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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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可是蓝衣服哥哥是睡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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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有些累,先让他休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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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眨眼看着这个高出她许多的人,很是不解的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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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一直这么等着不累吗?为什么不叫醒他呢?不是要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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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许是因着她这无心的一句问话笑了,又似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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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了,也不在乎这片刻光景。再让他睡会儿,现在……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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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越发听得小丫头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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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哥哥不能自己走吗?为何带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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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他许是真的笑了。眼尾都敛满风华,说出的话却让人辨别不出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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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他笨的很,我若不亲自来接他,指不定差哪儿去,我这十年岂非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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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却见他蓦然回首。小丫头没看见的地方,白衣人略带笑意的眼眸恰恰撞入一双眼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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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一身蓝衣的人,施施站在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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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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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梦似醒似疑,含着小心翼翼。却在见到白衣人并未消失的时候,突然弯了眼角,竟是戏/谑出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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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舍得见展某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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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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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火光在白衣人的眼中炸开,那双眸子格外明亮。本是冷冽的一双眸子,此时却如三月桃花瓣,开到最好最艳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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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遇到最会欣赏它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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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衣人走的悄无声息,却是向着他走来的。每一步,都是轻之又轻。小丫头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那蓝衣人突然伸出去手,毫无迟疑、习以为常的抱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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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久等了。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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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早来一天,白爷爷便教你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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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闷的低笑声,没有阴霾,毫不避讳的从蓝衣人的口中溢出。回应他的,便是那双环抱而来的双手,以及那声熟悉的,属于白衣人惯用的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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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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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反驳,欣然应下这只给予自己的称谓。感受着怀中人的气息,享受着这暌违已久的片刻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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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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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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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展某绝不会再给你松手的机会!你且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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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猫口气不小,白爷爷倒要看看,你有何本事能留的住白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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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撂着狠话,对视间,皆是从对方的眼眸中看见一分千帆过尽的坦然。交叠在一起的手又握紧了几分,白玉堂扬唇,一如当日潘家酒楼中初见时的模样,缓缓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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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儿,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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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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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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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指紧扣双双到了门口,白玉堂方才顿下步子,回头同已然看呆的小丫头笑了笑,似乎还说了什么话,只是,听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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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牌位倒下的声音,烛火便是在他们离开的瞬间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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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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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丫头!快醒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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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爷爷?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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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屋内亮堂堂的光芒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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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准备准备,-送、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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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啦!昨晚谁死缠烂打求着我带她去开封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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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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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年纪轻轻地,怎得记性不如我这老头子?今儿是展大人与白公子成亲的日子?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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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冲霄楼破,襄阳王被擒,一场浩劫终于得到化解。展白二人身受重伤,送回开封修养。仁宗意欲赏赐,只是不知为何,最后就落得一旨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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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得并不是别家的小姐,而是这展白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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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汴梁的姑娘们无不瞠目结舌。这俩个在姑娘心目中定好的人,居然走到了一起?怎能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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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便是今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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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啧啧,丫头,你是没瞧见,这汴梁河的水可是涨了几寸咯。打那儿过的柴三儿回来还告诉我,现在汴梁河的水还飘着脂粉味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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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嗨呀一声跳下了床,手忙脚乱的开始收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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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嘀咕的声音便在一旁源源不断的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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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女子也真是,这展大人与白公子分明就是天作之合,还要妄想其他。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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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爷爷,您老往旁边站站,挡着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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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老人扶向一旁,小丫头忙不迭地跨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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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下了两三日的春雨终于停歇,阳光从云端里刺探而出。金色的光芒撒满这小小的院落里,缠满青藤的老树梢上冒出几瓣尚且泛着嫩黄色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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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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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教人难过的哀乐声也教这明媚的春光照的丝毫不在。小丫头抬起手遮在自己的眼前,嘴角却是咧开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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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叫我相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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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为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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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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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