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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九歌系列五〕食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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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食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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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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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冰冷、冷漠、讥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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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的眼里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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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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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曾伴浮云归晚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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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李,单名一个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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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从先父的手中接下了一座酒楼——就是现如今赫赫有名的,汴梁城数一数二的太白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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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自夸,提起汴梁的酒楼,没几个不知道我们太白楼的。不是我自夸,实在是我们楼内的酒好,菜好,回头客便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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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众多的回头客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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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能将流火一般的官服穿得温润似水的人。浓眉星眸,没说话的时候也是笑得温和的很,竟不像个当官的。每回与我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没有一点儿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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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虽然穿着白衣,面如冠玉,行如书生,却是江湖中数一数二难得的少年英雄。锦毛鼠白玉堂,只怕这名头说出来,多少人会惊吓的提不起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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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猫展昭、锦毛鼠白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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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二人,分明一人属水,一人属火。一个猫一个鼠,凑在一起,可不就得闹得个鸡犬不宁吗?听做木匠的沈二提起过,每回锦毛鼠来开封时,展大人房内,小到桌椅板凳,大到柜子门床都会出现大大小小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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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是我闲的无聊在这里听人是非,只是年纪大了,总要找些事做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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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落雨,我待在柜台上翻着账本,白纸黑字,每笔落墨都是计算好填写上的,原本就习惯了的事,当时也不知怎的竟有些厌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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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这无休无止的恼人的雨,扰了我的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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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声叹气这事也不知做过多少回,只晓得手中的笔提起的没多少分寸,格外的沉重。所以好一会儿,也写不成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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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飘在账本上,只能无奈的又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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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出现的时候,正撑着把昏黄的竹伞。瞧模样,已经用了好些年了。这伞我见过许多次,只是以往都是撑在展大人手上的。陡然这么换了人,倒也不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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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收了散,来到柜台前,似是心情很好的样子,竟主动同我说了句话:“掌柜的,这是怎么了?这般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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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少见多怪的模样直勾勾的盯着他看,答道:“这雨下怪恼人的,白爷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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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了然的点点头,称道:“落得人一身湿气,确是厌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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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道:“白爷说的极是,这雨再下下去,非教人生了霉不可。”顿了顿,我又道:“白爷可是又与展大人约了?酒菜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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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一律点头,也不再答话。我连忙唤了小二送他去惯用的雅间。瞧着他上楼,我呼出口气,心中的憋闷倒是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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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没有等多久,展昭就撑着伞匆匆赶来。衣摆伞尖犹滴着水珠,也无心去管。只快步走到我面前,问道:“玉堂可有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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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丝染着雨丝,带着湿气。这脱口而出的一声“玉堂”我倒也是听得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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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爷已到,正等着展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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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似乎松了口气,对我笑道:“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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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转身向楼上走去的时候,我终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展大人,白爷今日似乎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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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是我八卦的性子作祟,实乃好奇心作祟。白玉堂来此吃饭这许多次,还真是极少见到他这般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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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楼梯的脚步一顿,展昭回头一笑道:“大人允了展某休假,玉堂许是为展某高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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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头也不回的向楼上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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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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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着下巴,已是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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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汴梁城内就不见了展白二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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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犹陪落日泛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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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白玉堂是半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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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我还同小伙计说过,这二人只怕逍遥到不愿回来了。小伙计听了我种种的分析与引导,最后傻愣得得出一个结论:老板,你说的怎恁得像私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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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但笑不语,任凭那小子在一旁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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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奔,谁私谁的奔,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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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没想到,这次重逢竟是为了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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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霄楼内,一死一伤。终究非我所愿,只是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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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得那日,晚鸿归舟,云霞织锦,又是一抹斜阳残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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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百无聊赖的掸着柜台上的灰尘,白玉堂便是此时踏入楼内,衣裳上尚余着些夕照,竟似镌刻了金漆一般,惹眼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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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一怔,就见他走到柜台前,眉眼依旧冷冽,只是眉眼间多了些倦怠。当时,我只当他这是在外游玩的过于尽兴,并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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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却惊诧,我和颜悦色问道〔白爷,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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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似乎想了想,才点头应下我的话。只是话,却没有再说一句。我心里叹了口气,却反而有种这才是白玉堂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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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叻,白爷请楼上请。〕说罢,唤来小二,引着人上楼去。白玉堂抬脚跨出四五步,突然回头,对我吩咐道〔今日不必上酒,上茶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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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轻冷,刮在耳畔,却教我犹如听天书般呆愣在原地。来酒楼不饮酒倒也算不得稀奇的事,稀奇就稀奇在,这不要酒的人,他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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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爱美酒这不是秘密,每来酒楼必是要点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可是那一日,白玉堂偏偏只要了一壶茶水。可叹,我竟未曾察觉这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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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白玉堂说罢,复又向楼上走去。依旧白衣白靴,却似沾惹了风尘,背影沧桑,教我认成了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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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展昭来的时候,我忍了忍还是同他说了那一壶茶水的事。听了我的话,展昭在原地顿足了片刻,方道 〔晓得了,多谢掌柜的关心。偶尔饮茶,也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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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听,得,这二人素来就是白玉堂说甚,展昭就附和甚,白玉堂既选了这茶水,展昭又岂会说出个不字?我竟忘了这茬,实在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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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懊恼的紧,脸上偏还要挤出抹深秋菊花朵朵开似的笑来,连忙恭敬地将展昭请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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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房门打开又立刻合上,那急切的模样却是被我看得仔细。懊恼瞬间烟消云散,我揉了揉鼻子,笑眯眯地走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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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两人说了甚,我不知。我只知,那日的赏银,比别日的多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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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间无限丹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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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王造反的消息传遍汴梁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二人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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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将这个消息带来的时候,我正与那酒醉的客人说笑打趣,聊着亦真亦假的缎子。小二哆哆嗦嗦的将话说了个完全的时候,我还笑他玩笑开得假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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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料到,叔叔竟会惦记侄儿的位子,甚至不惜做出种种大逆不道的事,这样的缎子平日里倒也曾听说过,只是,听说毕竟只是听说,哪比的此时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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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乱了,到处都充斥着不安的悸动。大街上再不见晃荡的人影,人与人见面,未开口,眉头就拧做了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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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楼的生意从此一落千丈,每日开门也难迎到客人。小二无聊的蹲在大门口玩深沉,眼光却是向着襄阳方向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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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一日,小二跑来问我 〔老板,你说,人死了,可还有魂?若是有,魂魄可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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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问得我眼皮直跳。我记得那日我还狠狠的骂了他一顿,嫌他没事尽给我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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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愿承认,问题被问出来的时候,我几欲跳停的心。这样的问题,我从未想过,又或许,我曾想过,只因天下动乱,谁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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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终究是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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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便是想,也不愿去想。若是襄阳王当真谋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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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突然疯狂的想念展昭和白玉堂,若是他们在就好了,与他们在一起,总觉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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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们很久没有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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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等他们再出现时,却真不如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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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片伤心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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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柩送到开封的时候,我记得那日,当是晴空万里。甚至是风里,都带着淡淡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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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锣打鼓的人走街串巷的喊着〔襄阳王兵败啦!展大人回来啦,展大人破了冲霄楼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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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响彻大街小巷,惊起无数的人。我甚至没来的及辨明这人话中的意思,就被小二拖拽出了太白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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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遇到不少熟识的人,不认识的人,所有人都向着开封府衙奔去。每个人的脸上那激动的表情是如何也掩藏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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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王兵败了,不用征战了,这是所有人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事。而做成这件事的人,便是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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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对展昭的敬意便又重了许多。只是当我们急匆匆的赶到开封衙门前的时候,看到的只是白幡,黝黑的棺材停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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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许是天塌地陷,耳边轰隆隆的响着,却听不见任何嘈杂的声音。不知为何,耳边依稀回荡着小二那日问过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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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你说,人死了,可还有魂?若是有,魂魄可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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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你说,人死了,可还有魂?若是有,魂魄可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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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归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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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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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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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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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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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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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死讯传来的时候,我正窝在楼上的房间内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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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来如山倒,许是喝了药的缘故,整个人昏昏沉沉。小二进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听见他在我耳边啜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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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展大人也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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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用惦记有人多给你赏银了吧。〕其实我想这般戏/弄他,可是实在倦的厉害,便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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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我真的再没有见过他们。只是每有人踏入店中之时,我总是不自觉的抬头望去,可是,再也不见那身张扬的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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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在想,他们或许都曾回来过,只是我这肉眼凡胎的人,终究看不见的。也算作一个安慰,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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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我的鬓角已然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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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出了趟远门,天气炎热,一路上寻不得半间客栈。焦渴难耐,幸得最终见着一个简陋的茶寮。忙不迭的走进去,同那小哥要了壶茶水,便迫不及待要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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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举杯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虽是低沉了些,却依然熟悉的声音来。老板,一壶茶水一只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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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震,僵硬的看了过去。已然分不清是否教这毒辣的日头晒出了毛病,却是管不得这些,直盯着身侧的人,舍不得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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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如雪,蓝衣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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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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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那白衣人亦看了过来,一愣,忽而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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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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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冰冷、冷漠、讥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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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的眼里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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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