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爱之夏》路安娜

8、圣诞劫

　　一进游乐中心便顿感一阵眩晕。
　　银币磕碰的清脆、打地鼠或是投篮的闷响、孩子们的尖叫声、成人的嬉笑怒骂声，都争抢着从喧嚣音乐的缝隙中突围出来，混杂着烟味、汗味、或名牌或劣质的香水味、汽水奶茶咖啡的清甜或醇香，四处流窜着，欢迎着熏染着这空间里每一个新的来访者，直到在将这拥挤空间中的所有人，都染成同一个味道。
　　节日时的人流是平日的数倍，摩肩擦踵，稍稍不小心就会撞到别人身上。顾夏很少来电玩城这类的地方，记忆中的萧竹鹤也是从来不去的（至少和她在一起时）。此时跟在萧竹鹤高挑的身型之后躲去人流的横冲直撞，她很好奇，萧竹鹤这种理智克制（也可以说乏味）的纤纤君子，来到这样充满世俗气味的地方，如同神仙下了凡一般，不知会玩些什么？
　　从进游乐中心起她就十分留意着萧竹鹤的表情：和平时一样的斯文平和，甚至带着一点点拒人千里的冷漠，还有几分成年后就消失了的，少年独有的倨傲。可顾夏还是从他那双被各色灯光轮流渲染过的黑眸里，解读出了他的兴味盎然。如何解读出的？也许是他那微颤的睫毛，也许是那眼底的一抹愉悦，也许是眉梢的角度稍稍比平日里和缓，总之，她不会弄错，身前的少年心情很好，并没有在这嘈杂的场所有任何不适。
　　“你玩过这个吗？”起了玩心的萧竹鹤首选的竟然是烧钱的捕鱼游戏。
　　顾夏连忙摆手。一直跟在他们旁边的傅晴贤内助一般的劝道：“别玩这个，这个不是我们学生玩的，很烧钱，我认识一个人在这个上面输了好千块呢。”
　　萧竹鹤点点头，却并不接话，也不离开，看了一会儿，竟选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一桌可以做六个人，其他的玩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各自注视着自己眼前的屏幕，每人手边都有砖块一样大小的方篮，下面或多或少的叠落着空的方篮。不同的是有的人是满满一筐银币，有的人是半框，而有人面前的篮子已然全空，眼神里的专注却是旁人的几倍。
　　萧竹鹤花十块钱买了20个代币，用一个方形小小的透明塑料袋装着，跟其他人比简直不够瞧。这款捕鱼游戏的原理很简单，代币充进去就变成积分，积分用来购买渔网捕鱼，渔网有大有小，1号最小，8号最大，大小决定了能捕到鱼的几率和数量。购买渔网需要的积分对应的就是网的号码，就是说1号网要一个积分买而8号网要8个积分。萧竹鹤对面位置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嘴角叼着烟，满脸不在乎的抓了一把代币，填满了15厘米长的投币卡槽，这一把至少价值三、四十的银币清脆的滑入游戏桌不过用了几秒的时间，接着那男的又重复了几次这样的动作，可见这个游戏的烧钱程度。
　　傅琴还在一边劝着，说去玩点别的20个代币还能玩很多，说不定还能赢纪念品，放到这捕鱼游戏一定是有去无回，她的朋友显然是游乐中心的常客，嫌弃傅琴的啰嗦和小家子气，说玩什么不是玩，图的就是痛快，还真想发财不成。顾夏心想傅琴的朋友倒是比傅琴有趣的人，可惜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不然她还有心交往之。至于萧竹鹤，她懒得管，不过十块钱，高中生一天的零花而已，输了正好，回家。
　　萧竹鹤将20枚代币全投了进去，却不见他立刻动，他盯着屏幕看了会儿，一脸专注，和十五年后盯着公司报表的表情一样（她去书房时瞅见的），每当萧竹鹤露出这种表情时，顾夏就觉得他很神秘，因为可以非常容易的分辨出他并不是因为觉得有趣或者重要而看得专注——眼神里没有兴奋的光彩，眉头没有焦虑的气氛，全是一片平静——他的专注仿佛是出于一种本能。顾夏原本不太理解这种表情，对一件事既然不感兴趣，又怎会有这么投入的眼神？直到有天看见家里的猫一边闲适的摇着尾巴，一边盯着鱼缸里游动的鱼，她竟觉得那猫的神态和萧竹鹤看报表时的表情有着惊人的类似，然后她就忽然明白了，那是捕食者对于没有挑战性的猎物，出于本能的专注。
　　5分钟后，萧竹鹤拥有的代币，已变为40，15分钟后，已为100，周围已开始慢慢有人围着看他如何抓鱼，半小时后游戏桌发出类似中奖的音乐，银币哗哗哗的从取币口涌出，顾夏捧着小篮子接着，500代币，装了2蓝，旁边的傅琴和她的朋友高兴的哇哇叫，顾夏抬眼看向萧竹鹤的侧脸，觉得此刻他的嘴角才勾上了一点笑意，大概是觉得还算有点意思。
　　看着这样的萧竹鹤，顾夏有点茫然，他原本是这样的人么？为何在那场失败的婚姻里，她觉得他是那般无趣的人呢？
　　“发什么呆呢，要不要玩玩？”顾夏回过神时，萧竹鹤正拿过她手里沉沉装满代币的篮子。
　　“赢这么多，分我们一篮嘛！”傅琴的朋友蠢蠢欲动，并不是询问的意思，打的主意就是当着这么多围观的人，萧竹鹤绝不会小气。
　　没想到萧竹鹤轻轻一笑，却不回话，接着冲着顾夏抬了抬手上的篮子，“花完我们就走。”仿佛丝毫没发现傅晴和她朋友脸色不善。
　　顾夏傻愣地瞅着萧竹鹤的脸，心想这得玩到什么时候去，刚想回话说换了钱走了算了，突然有人狠狠撞了一下她的背，于是她整个人都扑到了萧竹鹤的怀里，撞飞了他手上的篮子，代币撒了一地，四周围观的人立刻蹲下去哄抢起来。傅晴和她的朋友着急了，拼命喊着“别抢别抢，是我们的币！”可这种时候又有谁会理。
　　萧竹鹤却仿佛没发现周遭正发生的事一般，扶好顾夏，突然仿佛有谁按了静音键一样，周围的嘈杂貌似消失了，那带着一丝特殊低哑的温润声音在这混乱的空间里特别清楚的响在顾夏的耳边，低而清楚的问她：“有没有事？”
　　心底有什么东西被撩拨了起来，记忆里那些电影一样的画面又开始一层一层的叠加……他牵着她的手去选婚纱时两人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她婚后第一次胃病犯时他守在床头喂药喂水……冬天走在街上时他不动声色的把她的手揣进他的兜里……记忆中那张温柔的脸，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一种相似的，可怕的感觉油然而生，让她起了鸡皮疙瘩。
　　“没……没事。”她逃一般向后退了一步，踩到几枚银币上，和地面摩擦发出微弱短促的噪音，仿佛在抱怨她的残忍。
　　“唉唉唉，小心点，差点踩到我的手！”身后传来陌生人的抱怨。
　　顾夏这才迟钝的发现眼下正发生什么事，她赶紧回过头去找罪魁祸首。
　　撞顾夏的人是个太妹，嚼着口香糖，正一脸不屑盯着她，似乎正等着她的质问，眼神里写满了“你能耐我如何”的意思。她身后的打扮怪异的男男女女全都一阵怪笑。太妹打量着萧竹鹤和顾夏，讪讪道：“啧啧，书呆子也出来玩，真是笑死人了！”
　　顾夏冷眼瞪着那浓装艳抹的太妹，“道歉。”
　　那太妹凑近顾夏，把手比在耳朵边，皱着眉头大喊，“你说什么——？”引得那堆仿佛集体cosplay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萧竹鹤想把顾夏拉到身后，然而顾夏却挣开了他的手，俯视着比她矮半个头的女生，俏眸冷然，“给姐道歉。”
　　“你他妈是谁的姐！”那太妹高声叫嚣，手指在顾夏的鼻子跟前点个不停，她身后的那帮牛鬼蛇神也凑了过来。
　　“我只说三遍，给姐道歉！”顾夏声音不高，却无半丝退却，她知道这群混混就是看他们赢得多故意找的麻烦，可是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下女汉子了，也许比起面对萧竹鹤时心里的那种恐惧感，眼前这几个在她看起来不过是小屁孩的混混，根本就不值一提。
　　身后的萧竹鹤拉住她的手，一个劲想把她拉到身后，顾夏敌不过他的力气，到底被他拉得后退，抱在了怀里。本来在慌着抢地上银币的傅晴和她朋友见到似乎有异样，赶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到萧竹鹤紧拥着顾夏。
　　那太妹怪笑起来，“还以为是个多有种的‘姐’，还不是要靠男人！而且还靠个软货，连个屁都不敢放的孬种……”
　　“啪！”
　　四周的空气安静了，一些看热闹的人纷纷围了上来，傅晴在一边却站着不敢上前。
　　萧竹鹤抱得住顾夏，却没管住她的手，她不知从哪里窜起了一股邪火，一巴掌扇在了那太妹的脸上，还不解气的教训对方：“嘴巴放干净点！女孩子家家的，小小年纪把自己搞成什么鬼样子，说得都是些什么脏耳朵的话！天天不务正业的，有没有脑子？你是能在这电玩城里呆十年还是二十年！？十年二十年后你是要去偷还是要去卖？！你以后还想不想结婚？想不想要孩子？你爸妈看到你这样怎么睡得着觉！”
　　那太妹捂着脸听了她这番话，并不听得太懂，却是恼羞成怒，挥着拳头就朝顾夏脸上砸来，却被萧竹鹤一把握住手腕。太妹身后的人见自己的人吃了亏，一拥而上，摩拳擦掌，流里流气，周围原本在捡代币的人纷纷拿着捡到的代币退开，生怕殃及池鱼。傅晴在一边干着急，冲着萧竹鹤和顾夏喊：“别惹事了……快走吧！！”
　　然而两人却谁也没动。顾夏在盛怒之中自然不晓得害怕，萧竹鹤松开太妹的手，冲那太妹勾唇一笑，接着伸出食指，指了指天花板。
　　天花板上，一个黑黑圆圆的东西正在他们头顶。监控摄像头。
　　那太妹和她身后的混混们果然脸色变了变，在外混的就没几个底子干净的，平时打了架没被抓到就算了，若是在这摄像头下闹事，尤其今天还是圣诞节，这对看起来乖宝宝一样的学生肯定没事，至多赔个礼，道个谦，而他们就搞不好要在这节气里被关三五天。
　　双方正僵持着，忽然从旁边传来一个懒散，含糊又有些不耐烦的声音：“怎么回事啊？”
　　混混们闻声散开，一个高高黑黑，穿着旧旧皮夹克的男生嘴角叼着一直没点燃的烟，皱着眉头走了过来，他走路的样子很是吊儿郎当，带着一股匪气，看上去走的很慢，却是很快就走到了太妹的身边。顾夏心下一紧，直觉觉得这个人可不像这些虚张声势的太妹混混，应该是有真把式的。
　　“毅哥。”太妹语气很是敬重，又带着胆怯，她低下头，不敢看这个男生。
　　叼烟的男生斜着眼睛打量了顾夏和萧竹鹤一番，接着冷声对那太妹道，“别跟我说他们先惹的你。”
　　那太妹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抬起手臂指着顾夏，“她打我！”
　　叼烟的男生仿佛听了什么好笑的话，竟“噗嗤”一声笑出来，再次看向顾夏，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接着又毫无掩饰的打量她的身体，从她裸露在外的羊脂一样白腻的脖子，到她因为服贴的羊毛裙而凸显的曲线，甚至到她裙摆下两条并立的笔直的小腿，看够了又盯着她的眼睛。顾夏分明感觉到萧竹鹤抱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紧，她回视着这“老大”的眼，却只觉得紧张不觉得厌恶。
　　因为她似乎从中读到了玩笑的意味。
　　“啧，靓妞。”男生一脸轻浮的笑容，眼神继续直勾勾地盯着，他抬起手挥了挥，旁边的太妹心又不甘，却还是带着混混们全都散了。一直躲在一边的傅晴见状，赶忙冲了上来，拉着萧竹鹤的袖子问：“你……你们没事吧？”萧竹鹤摇摇头，这才松开了顾夏。
　　那叼烟的男生没有马上离开，他掏出火机，打燃，低下头，燃了烟，接着轻轻吐出一团雾气。每一个动作都似乎已重复过千万次，干净，利落，准确，效率，没有什么华丽的招式，可顾夏莫名觉得这人点烟的姿势很好看。
　　“男朋友面前，还是应该装得乖点。”他在离去前，冲着顾夏勾了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