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玉》朱染

19、第19章

　　“小成子回来了没？”早膳过后，琢玉已经第五次问起同样的问题。

　　秀棠正在殿外指挥宫女内监们把过冬的衣物翻出来晾晒，听了琢玉的话，掀起帘子步入殿内，笑道：“公主别急，从宫里到杏林馆来回要一个多时辰，如果那边再留他吃个茶，怕是就得晌午了。”

　　琢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觉得自己好像问得太勤了。几年前，郑君想给宫中子弟们寻个清静读书的地方，于是选中了城南的一片银杏树林，在那里修建了一处别院，取名杏林馆。广昭侯姬无恤来到宛城后，便一直下榻在那里。

　　今天早膳过后，琢玉写了一张拜帖，差内监小成子前往杏林馆投帖。那天在西山猎场，楚延尘当众发难，多亏姬无恤替她解了围。琢玉想着，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亲自登门向广昭侯道一声谢。

　　“公主要去拜会广昭侯，可想过预备什么礼物，是否要奴婢安排采买”秀棠问。

　　琢玉正坐在案前誊写一份曲谱，闻言放下笔，幽幽说道：“还不知广昭侯愿不愿意见我，我前几日听几位上卿家的夫人小姐说，她们投的拜帖，发的请函都被退了回来。”

　　秀棠张了张嘴，略有些吃惊，那广昭侯看上去挺和善的，没想到竟是这般孤傲，怪不得公主一上午都心情忐忑的盼着小成子快回来。

　　果然直到晌午时分，小成子才满头大汗地跪在殿门外，高声喊道：“小成子给公主回话！”

　　琢玉急忙应道：“快进来说！”

　　“是！”小成子进到殿内，回禀道，“奴才今日一早套了马车，先去管事房领了出宫的号牌，到了南华门，禁卫军拦住我，我说出宫给公主办事，他们才放我出去，我沿着官道向南……”

　　他喋喋不休地说下去，秀棠及时打断他：“说重点，你见没见到广昭侯？”

　　“刚去的时候广昭侯不在馆里，奴才等了半个多时辰侯爷才回来，起初管事的说侯爷不见客，后来奴才说自己是琢玉公主差来的，侯爷才见了奴才。”

　　琢玉眼睛瞪得老圆，微微探起身子：“他看了我写的拜帖没有，如何答复的？”

　　“侯爷说，当日在猎场不过是秉公直言，不敢承公主的谢意。”

　　“啊？”琢玉颓然坐倒，如头上被浇了一盆冷水。

　　“后来侯爷又说……”

　　“小成子，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啊！”秀棠气得直跺脚。

　　“我一直在说啊！”小成子很委屈。

　　琢玉已经没了脾气，无奈地问：“他又说了什么？”

　　“他说琢玉公主兰心蕙质，琴艺精湛，能得公主拜会，是他三生有幸，明日未时在杏林馆恭候公主驾临。”小成子说话虽然絮叨，记性倒是好，把姬无恤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真的？他肯见我？”琢玉一跃而起，兴奋得双眼放光，握着拳头挥舞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小成子愣愣地看着琢玉，想不明白主子怎么高兴成这样。秀棠毕竟年长几岁，看着琢玉这几天的情形，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广昭侯玉树临风，气质卓然，又是天子特使，大胤朝王室宗亲，主子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对广昭侯动了心也不意外。

　　琢玉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兴奋的过了头，整整衣衫端正坐好，对小成子笑道：“今天辛苦你了，下去歇着吧，回头让秀棠姐姐给你记个赏。”

　　“谢公主！”小成子施了礼，退出殿外。

　　秀棠笑盈盈地看了一眼琢玉，揶揄地笑道：“公主这下该想想送什么礼了吧？”

　　琢玉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秀棠，不自觉地绯红了脸颊，嗔怪地说：“你不许笑话我。”

　　“奴婢不敢。”秀棠捂着嘴，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琢玉坐在案前托着腮，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该给姬无恤送什么礼。秀棠在一旁出主意：“我去箱柜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现成的稀罕物件儿。”

　　琢玉摇头：“他那样一个清雅的人，我们手里的俗物怎么入得了人家的眼？”

　　秀棠也没了主意，只好陪着主子沉默。琢玉垂着眼睛，无意间看到了自己刚才誊写的曲谱，灵机一动，忽然来了主意：“有了！”

　　杏林馆依山而建，掩映在一片茂盛的银杏林中。正值金秋时节，天高云淡，漫山遍野的银杏树现出炫目而灿烂的黄。马车行在山路上，两边树木的叶子随风飘落，如走在花雨中一般。

　　琢玉轻车简行，只带了秀棠和小成子。山路有些颠簸，小成子赶着马不敢跑得太快，车里的琢玉有些急了，不停地催促他。

　　出门之前，琢玉换了几遍衣裳，最后才选中一套月白蜀锦的衣裙，披了条白色的丝绒披风。她平日里一向素面朝天，今天特意涂了胭脂水粉，最后又挑来挑去的才选中了一件点翠珠花，原本定的午时一刻出发，可一直折腾到午时四刻才匆匆上了马车。

　　马车驶进杏林馆的地界，路边守卫的军士早已得了吩咐，在车外施礼后便上了马在前面引路。琢玉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左顾右盼地检查自己的妆容，不安地问坐在旁边的秀棠：“马车太颠了，我的发髻乱了没有”

　　秀棠憋着笑说：“没有，公主今天美得跟天仙似的。”

　　琢玉收起镜子，捂着胸口做了两下深呼吸，羞涩地笑道：“还真有点儿紧张。”她想起最初听人说起广昭侯如何不同凡响时，很是不屑，可是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马车穿过大门，在内馆前停住。这里服侍的宫人都是从宫中调配过来，一应礼节全是按照宫中的规矩。琢玉下了马车，便有杏林馆的掌事内监上来回话：“奴才杏林馆掌事王安见过公主，奉侯爷旨意，请公主前往忘忧榭相见。”

　　琢玉点头：“请王掌事引路。”

　　小成子奉命候在馆外。秀棠扶着琢玉，由王安引着前往忘忧榭。郑君历来崇文重礼，十分重视宫中子弟的诗文修习。这座杏林馆不但地理位置清幽，在园林建筑上也花了很多心思。回廊环绕，亭榭相邻，间以树木山石，自成一番风景。

　　忘忧榭位于回廊尽头的石台之上，雕梁画栋，诗意盎然。王安引着琢玉和秀棠进了忘忧榭，说道：“请公主稍候。”说完，他便退了出去。

　　榭内的空间不是很大，一应用具陈设却是十分齐全，窗边的小炉上温着茶，散着袅袅的水汽，正中摆着一条楠木云纹案几，几册书简随意散放着。书简旁边摆着一个黄铜的手炉，外面套了天青色绣红梅的套子。

　　琢玉走到案前，摸了摸手炉，是温热的。秀棠轻声道：“看样子，这里该是侯爷平日读书的地方，只是不知为何还没入冬就用起了手炉。”

　　琢玉微皱了一下眉头，想不出所以然。案上打开的一册书简是《四海录》，她捧起来正想翻阅一下，忽然一怔，耳边听得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一阵笛声。

　　琢玉放下书简，聚精会神地听那笛声。笛声渐渐清晰，清越悠扬，如来自云端。不过须臾，不过刹那，叹世间知音难觅，恍然如岁月悠悠，那一日清泉流水，夕阳下漫山红叶飞舞，一曲琴笛和鸣响彻山谷，她以为，此生再听不到那样的笛声。吹笛之人越走越近，当最后一个音符散去，脚步停在了忘忧榭外。

　　四周安静得似乎能听见树叶飘落的声音。琢玉稳了稳心神，走到门边，双手缓缓推开朱红的雕花木门。落叶中的男子衣袂飘飘，面带微笑站在门外。

　　“紫枫山一别，公主安好？”

　　琢玉矮身施了一礼，微笑道：“琢玉当日不知是侯爷在山间吹笛，多有冒犯。”

　　“公主言重了，无恤听了公主的琴声，一时难以自抑，才冒昧相和。”姬无恤上前两步，与屋内的佳人近在咫尺，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惊。他早已知道当日在紫枫山偶遇的弹琴之人便是琢玉，后来在郑宫的宴会和猎场上远远地见了两次，只觉得那是一个十分明丽可人的少女。今日走近了细看，才发觉这琢玉公主明艳不可方物，竟是倾城倾国的姿容。

　　琢玉闪身，将姬无恤让进屋内，秀棠适时地退了出去。姬无恤从窗边的炉上亲自斟了茶，递给琢玉：“那天我急着赶路，没有接受你的邀请，过山谷与你见面，先向你赔个罪。”

　　琢玉接过茶，微低了头：“我如果知道是侯爷在对面山谷，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劳您的大驾。”

　　姬无恤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你还是怪我。”

　　琢玉眼波一转：“侯爷当日急着赶路也就罢了，后来在我父君的寿筵上，想必已经听出我的琴声，却为何迟迟不肯相认？”

　　其实早在琢玉前往南宫府修补墨绮琴的那日，姬无恤就已经认出了她的琴声，只不过这其中的原委他是不能告诉琢玉的。他不想对琢玉说谎，索性坦率地赔笑道：“是我的错。”

　　琢玉瞟了他一眼，撅起了小嘴，含羞带怒地说：“侯爷真好大的架子，若不是我投了拜帖，专程前来拜会，侯爷对我这个知音可是没有丝毫顾念了。”

　　姬无恤很少亲近女色，见了琢玉这副小儿女的娇羞之态，也不由得心中一荡。他笑着叹了一声：“看不出你这样伶牙俐齿，我已经向你斟茶赔罪了，更何况，我如果不顾念你，那天在猎场又怎么会帮你挡住楚延尘？”

　　琢玉眼睛一亮，抬头看着姬无恤，见他也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她慌忙低头避开他的眼神，慌乱无措地把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喝了我的茶，就不能再责怪我了。”姬无恤温声道。

　　琢玉笑笑：“我谢你还来不及，哪里还敢责怪你，你瞧，我还专门带了谢礼。”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绢布书册，递给姬无恤。书册的封面上写着《古曲拾遗》，是纤秀的小篆字体。

　　姬无恤翻开书册，第一章便是他们曾经合奏过的那曲《水仙操》，再后面是琢玉在郑君寿筵上弹奏的《淄衣曲》。

　　“是你誊写的？”姬无恤问。

　　琢玉点头：“都是难得一见的古曲，我昨天连夜改成了笛谱。”

　　姬无恤笑笑，从腰间抽出玉笛，翻到一章《秋啼》，十指轻按笛孔，乐声便袅袅地飘了出来。微风拂过树间，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少女清澈如水的眼波掠过，似乎世间一切的悠然寂寥都溶解在这如诉如泣的笛声中。只盼这一刻，时光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