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者生存》火凤尊

7、【07·帕斯金德（七）】

　　两人相约在夏日的傍晚碰面。

　　在那之前，皮埃尔度过了一个恍惚的下午。他没有办法集中精神训练，只好坐在球场边望着队员们练习。

　　皮埃尔的这一举动引发了不少人的嘘声和不满，若是平时，他就算是身体不适也不会这样做的。因为他的球队队长之位得来并不容易，身为一个来自普通人家的男孩，就算他有着过人的天赋，也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可以在帕斯金德站稳脚。为了融入这个社交圈子，他努力了一年有余。

　　过往的挫败让皮埃尔的性格变得谨慎，也让他学会了察言观色，以至于到了现在，面对这些富家子弟，他几乎不用怎么动脑，就能够了解到对方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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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埃尔精神恍惚地望着球场，随着时间推移，刺眼的阳光渐渐收敛了锋芒。

　　他的脑海中忍不住又浮现出马尔科的模样：那是一个瘦弱的男孩，他不算高，但也不矮，骨架细长，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怯怯的，仿佛正在害羞。微卷的金棕色的头发细密而柔软，虽然现在瞧上去发丝有点枯黄，但若能够蓄长，想必会有雷诺阿的《达威尔小姐像》的柔美。而他的眼睛，是平静如同湖水的蓝绿色，当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你的时候，仿佛这个世界上别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不能再想了，皮埃尔！他提醒自己，然而脑海中的想象却把他逐渐拖下深渊。他真想亲自为那具身体抹上精油，把他的肌肤摩挲得发亮，他也想亲手梳理那些柔软的细发，把鼻尖埋在对方的发丝里深深吸气。

　　就在这时，一个散发着化妆品香气的女孩儿贴在了皮埃尔的手臂上，皮埃尔陡然一惊，他转过身，看见自己的女友，学校拉拉队的队长海伦，不知在何时来到了自己的身边，正紧紧挨着自己坐着。

　　“皮埃尔，你怎么啦？”海伦问道，“你不舒服吗？”她那双碧蓝的双眼如同鹰隼的视线，牢牢地盯着皮埃尔。

　　她并不是在关心自己，皮埃尔明白，她只是害怕自己给她丢脸了。这个出身高贵的北部女孩，认为自己值得一切最好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她都要最好的。因此，当皮埃尔当上橄榄球队的队长，风头正劲的时候，海伦便主动来向他示好了。

　　同样的，若是皮埃尔稍微有一点做得逊色的地方，海伦便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而皮埃尔的目的，从来不在于一个球队的队长，亦或是一个美貌的女朋友，海伦是他的阶梯，使他能够融入帕斯金德最高的那个圈子。

　　皮埃尔于是回答道：“我没有事，好吧，我可能是有一些中暑了。我只需要休息一会儿。”

　　海伦取出一块手帕，递给皮埃尔，示意他擦去脸上的汗珠。她道：“你答应了我要在明天的比赛取胜的。”

　　“我会的，亲爱的。”皮埃尔在海伦的唇上印下一个吻，“你要相信我。”

　　海伦闭上了眼睛，皮埃尔知道这是一个暗号，于是他搂住海伦，加深了这个吻。球场上传来吹口哨的声音，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使皮埃尔如坐针毡。

　　但在亲吻海伦的时候，他却又想起了马尔科的脸庞，仿佛他正捧着那个苍白的男孩的脸蛋，想要他的脸上出现动情的红晕。

　　是的，早在十岁的时候，皮埃尔就发现，自己是个该死的同性恋。而且他的审美与普通的同性恋并不同，他对那些身材健美的男人不感兴趣，反而喜欢如同女孩子一般纤细的男孩。但是他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他知道自己的性向会成为一个瑕疵。皮埃尔很好地瞒过了任何人，朝着自己的目标一步一步地迈去。他一直相信，等到自己站到最高的位置，那时候就有资格选择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现在，马尔科的出现打乱了他生活的节奏，对方符合自己的一切要求，仿佛是从自己的幻想里走出的梦中情人那么完美。他们甚至还是老同学，旧朋友，重逢如同故事一般梦幻。

　　他不该轻易地受到迷惑，海伦是个目光犀利的女孩，她很容易发现些什么。但是面对这样的马尔科，他没有说服自己办法不去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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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尔科出现在皮埃尔的视线中时，皮埃尔已经在这儿等待了十五分钟了。他提早来了，想要让自己从一头热的爱恋中冷静下来，但夏日的傍晚仿佛蒸腾出了他全部的热情，当他看见马尔科的时候，他又无暇去顾及别的东西了。

　　“你来啦。”皮埃尔露出一个练习已久的、亲切又不显得谄媚的笑容，这个笑容曾经帮他认识了许多人。

　　这个自然的笑容让马尔科朝他点点头，又问了一声好。

　　皮埃尔领着马尔科往教学楼的杂物处走去，边向他解释道：“若是你想要第二次领取课本，是要交一定数额的钱的，不过帕斯金德并不会收取太多，至少比在外面买书要便宜多了。”见马尔科望了自己一眼，皮埃尔笑道：“虽然我看上去像是个好学生，但我以前也把课本弄丢过。”

　　马尔科在老师那里交了钱，在书架上取了相应的课本，又往回走。因为课本不少，皮埃尔便主动提出要帮他分担一些。马尔科没有拒绝，当皮埃尔从他手上取过课本的时候，他感觉到皮埃尔的手指若有若无地划过自己的手背。这让他一下子寒毛直竖起来，但他控制住自己没有露出其他的表情。

　　或许这只是对方的无意之举，马尔科对自己说，他虽不喜欢同人接触，但也不忍心拒绝一个热心的好友。

　　他们小声地聊着天，穿过走廊，在拐弯的时候，却在走廊里遇上了刚从课室里面走出来的另一行人。马尔科看见对方为首的施莫林，当场顿住了脚步，想要往回走去。

　　“哦？这不是我们亲爱的马尔科吗。”施莫林却没有给马尔科退缩的机会，嘲笑道，“瞧瞧他身边的是谁？那不是皮埃尔吗？”

　　皮埃尔脸色一变，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你好，施莫林。”他隐约察觉到，施莫林似乎和自己身边的马尔科有什么过节。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虽然皮埃尔获得了大多数同学的尊敬和认可，但这些人当中并不包括施莫林。

　　施莫林平时说话虽肆无忌惮，却也不会给皮埃尔脸色看，全因海伦的这层原因，使他在皮埃尔面前收敛一点。不过，这并不代表，当施莫林抓到皮埃尔的痛处的时候，他不会借机落井下石。他早就看不顺眼皮埃尔很久了。

　　施莫林笑着道：“皮埃尔，你怎么在这里，你不该去陪陪海伦吗？听说她今天心情不太好。”他在暗示皮埃尔离开。

　　皮埃尔双唇微启，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放弃了。他应该留下来的，皮埃尔的目光扫过身边脸色苍白的马尔科，他应该留下来保护他的男孩，他需要自己。但是皮埃尔却听见自己道：“那……谢谢你的提醒。我现在就去看看她。”

　　是了，他不能够得罪施莫林，更何况对方提到了海伦——若是让海伦知道，他在施莫林面前毫不在意自己，她马上就会提出分手的，不管施莫林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皮埃尔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他如同一只丧家之犬，仓惶地逃离了这里。他甚至没有和马尔科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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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皮埃尔走后，施莫林看着马尔科，讥笑着道：“你以为你自己交了一个新朋友？你也不看看对方是个什么货色，他可是帕斯金德里出了名的爱抱大腿的皮埃尔。”说完，他在头顶做了一个滑稽的手势，引得他身后的人都大笑起来。

　　马尔科叹了口气，无言地望着施莫林。

　　这可真奇怪，施莫林想，他应该痛哭流涕，吓得双腿发软，而不是现在这般。每一次面对自己的恶作剧，这个瘦弱的男生就像是毫不在意似的，他只会叹一口气，就像面对捣乱的孩子而倍感无奈的大人。仿佛这些恶作剧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看你的表情似乎不太认同我的话。”施莫林道。

　　马尔科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和他……不是朋友。”至少现在不是了。

　　“你是在生他气吗？”施莫林嘲道，“没想到我们的老好人皮埃尔也有被人讨厌的一天。”

　　面对施莫林投入的表演，马尔科只是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你可别太得意，转学生。”马尔科的这句话成功惹怒了施莫林，他脸色变了，扬手把马尔科手中的书打翻在地，“你以为我只能够对你的课本下功夫，而不能对你的人做些什么吗？很快，你就会知道错的。到时候，我要你跪在地上来求我，舔干净我的鞋子。”他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随后施莫林把脚往前一伸，迈着大步子，带领他的跟班们离开了这里。

　　所幸，施莫林的挑衅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这甚至没有影响马尔科的心情，他蹲在地上收拾好课本，便回到宿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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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学生们陆续回到宿舍楼，如同鸟兽归入山林。帕斯金德便是重重山林中最大的一座巢穴。

　　当宿舍楼最后一盏灯熄灭的时候，时钟的指针已经走到了一点半。现在，帕斯金德里面任何一点儿属于人类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建筑内部，它静悄悄的，气压极低。天空上方酝酿着什么，乌云密布，闪烁的银河与群星均被遮挡在背后。

　　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不知何时起，闷热了一整天的山林终于迎来了第一阵风。这阵风越刮越大，骚扰得山林发出沙沙的响声，最终却又回归了寂静。而这时，时钟已经走到三点了。

　　三点一刻，一阵强烈的心悸袭击了睡梦中的马尔科，他犹如病发，心脏猛地跳个不停，这让他一下子惊醒了。马尔科喘着粗气从床上坐起身子，巨大的不安感笼罩着他，在这时，他如同被魔鬼牢牢地抓住了心脏，又仿佛拨开云雾，抓住了命运的某些线索，而在这条线的另一头，却是空无一物的死寂世界。

　　这个认知让马尔科感到恐惧，他抓住被子的边缘，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又过去了一刻钟，他才渐渐平复了情绪，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

　　上一次产生这样的不安，是在阿摩尔车站的时候——想起那起灾难，马尔科脸上血色全无。

　　马尔科如坐针毡，他走下床，风吹起了窗帘，昏暗的月光漏了进来，他看见自己的书桌被人翻得一团糟，而自己新领的课本，则不知道哪去了。

　　宿舍的门扉是半掩着的，马尔科回头望了一眼费恩，他正躺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显然正在沉睡。马尔科迟疑了一阵子，最终他抵不过心中的疑惑，走到半掩的门旁，把头往外凑。他看见，自己课本的其中一本，正静静地躺在宿舍外的平台上。

　　乌云缓缓移动位置，把下弦月遮住了，在一片漆黑当中，马尔科的耳边响起了杂乱的话语声，仿佛正有许多人在他耳边争辩。这声音是如此的真实，如同回忆的倒带，在这一刻，所有他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都同时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听见了查尔斯医生的安抚，听见了来自母亲的责问，还有自己刚出院时记者穷追不舍的提问；他甚至在其中分辨出安·伯克的温和问候，还有施莫林充满讥笑意味的声音。

　　而在最后，马尔科听见了汉斯在说话，对方仿佛伏在他的身上，嘴唇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轻声细语地道：

　　“这样，你才能看到真正的帕斯金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