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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帕斯金德(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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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声响了。
课室大门开启,学生们如同被魔鬼追逐着一般涌了出来。在文学课之后,他们还需要上一节时长九十分钟的体育课,在帕斯金德,体育课是非常受欢迎的——或许在整个A区都是如此,学生们喜欢展示自己卓越的体能,在各种体育比赛中大出风头,就连女孩也不例外。为此,他们需要回到宿舍换上适合运动的衣服,再赶往体育场去。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很快,课室便只剩下文学老师巴龙·帕诺夫斯基。这是一个瘦高的男人,或许正是因为他太高了,便显得略微有些驼背。他的眉毛很粗,鼻子呈钩状,上面架着一副不合适的银边眼镜,脸色憔悴,脸颊凹陷,整个人看上去带着一股颓唐的病态。
巴龙收拾着讲台上的教义,正当他准备离开课室时,他意外发现了一个男孩仍坐在座位上没有离去。巴龙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他躲在镜片后,观察了这个男孩片刻,便确认了对方的处境。毋庸置疑,男孩是一个校园欺凌的受害者,他的课桌上堆放着不少书本,这些课本都被用粗红笔画得乱七八糟,他还能看见上面诸如“滚开”、“下地狱吧”的词。
尽管了解了男孩的情况,但巴龙并不想惹麻烦,帕斯金德的学生大都非富即贵,为男孩出头难保不会得罪什么人。他从来不是个热心的人。
相比起来,他更喜欢看热闹。巴龙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阵子,最终,他遵从内心的意愿,从口袋中掏出一包香烟。“我想你不介意。”巴龙说,他点燃了一根香烟,吐出飘渺的烟气。巴龙本来不会在学生面前抽烟的,学院也有禁止的规定,但面对这个男孩,他却没有什么顾忌。
闻言,马尔科抬起头,他的鼻翼动了动,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眼前所看见的景象,而要用鼻子去确认。
“当然不……帕诺夫斯基先生。”马尔科略有些尴尬地说,“您请随意。”他仿佛不小心窥见了别人的秘密一般,感觉到了不适。
言毕,马尔科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他下意识地不想让外人看见自己的窘境。但是这些课本显然已经不能够再使用,那些恶作剧的人不仅在上面涂鸦,甚至把内页都撕烂了。马尔科叹了口气,把破烂的新课本整齐地放在桌面上,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巴龙往马尔科的座位走了两步。马尔科敏感地察觉到,巴龙的烟圈范围扩大了。他抬起头望向这位在自己眼前肆无忌惮抽烟的文学老师,一时间捉摸不透对方究竟想要做什么。
“下课时间快过了。”巴龙忽然提醒道。
马尔科一惊,他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随后小声地向巴龙道谢,就飞快地离开了课室。
在马尔科走后,巴龙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掀开放在他桌面的课本,他仿佛欣赏艺术品一般,仔细琢磨着上面的涂鸦字迹。身为文学老师,巴龙自然看过这个班上每一位学生的写作作业,对于有着特殊感官的他来说,辨认字迹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更何况这些“孩子”在恶作剧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遮掩什么。
很快,巴龙就辨认出,当中的字体属于六个不同的学生,其中甚至还有两个平日看上去十分乖巧的女孩。巴龙面无表情地“啧”了一声,忽然间,他翻页的动作停了下来,当中的一行涂鸦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这页书上用鲜红的油漆笔写着:下地狱去吧,恶心的同性恋!离安·伯克远一点!
巴龙微微挑眉,他高高的颧骨上的脸颊肌肉绷紧了,这让他看上去像一只准备猎食的鹰。
“约瑟夫·施莫林。”巴龙缓缓念出了字迹主人的名字。他露出了一个尖锐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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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没有云的晴朗下午,刺眼的阳光照耀在帕斯金德,空气如同凝滞了一般,没有一丝的风。
马尔科站在操场的角落,拿着排球,独自一人练习着。他的协调能力并不好,大多数时候都在追着球乱跑,有时候还会砸到自己。马尔科心不在焉地抛着球,天气很热,但是没有人来打扰他,这让他觉得很舒适。
忽然之间,物体破风飞行的声音传来,一个橄榄球砸到了他的身上,咕咚滚到他的脚边。马尔科吃痛,吓了一跳,他本以为是同班的那些男生又来惹是生非,他四处张望着,但却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这个角落。这并不是那些人风格,他们喜欢光明正大地看到马尔科惊慌失措,然后再发出一些下流的声音来羞辱他,而不是选择做了坏事之后偷偷躲起来。
到底是谁?马尔科蹲下,疑惑地捡起橄榄球,片刻后,他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喊:“嗨!同学,能把球还给我吗?”
马尔科转过身,看见一个男孩正对着他招手。在马尔科迟疑的时候,对方又往前走了几步,在这个距离,足够马尔科看清对方的相貌了,那是一个非常高壮而且英俊的年轻男孩,他脸上有着不明显的雀斑,身上穿着黑色的背心,裸|露在外的手臂看上去非常强壮。男孩的身形已经接近于青年,暗红色的头发理得极短,脖子上挂着狗牌状的金属项链,这种外貌和打扮的男生在A区高校是十分受欢迎的。
“你好,能把球还给我吗?”男孩又开口问道,他望了马尔科一眼,态度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常有的盛气凌人。看得出,这是个礼貌的小伙子。
一股隐约的熟悉感传来,但当中横隔着漫长的岁月,以至于马尔科觉得仿佛要想起些什么了,却始终开不了口。片刻后,马尔科灵光一闪,试探性地小声问道:“皮埃尔?”
对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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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曼,先顶替我的位置!我等会儿就回来!”皮埃尔大声道,一边把球扔回去橄榄球场。说罢,他拍了拍马尔科的肩膀,示意马尔科跟着他一起走。皮埃尔体贴地放慢了步速。
“好久不见,皮埃尔。”马尔科道,在这个距离,他能够闻到皮埃尔身上的香水和运动后的体味,他忍不住离得再远一些。
“说真的,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皮埃尔老实道,他的语气无久别多年重逢的喜悦,反而有着隐隐的担忧。
皮埃尔的话让马尔科顿时失落起来,但在他一直悬挂在半空中的心落下之后,他反而感到松一口气了——本该如此不是吗?他果然忘了,马尔科想。也许,那封慰问的信不过是皮埃尔在闲暇时的作品,对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在写完之后就完全忘了上面的内容。那封自己如此重视的信,对皮埃尔来说,只不过是一页寄出的纸罢了。
至于对方在信上说,把他当成“真心的好朋友”的话,也不过是客套内容而已,马尔科也明白,但自己却一直隐隐期待,对方能够亲口承认呢。
“我……”马尔科问不出口质疑的话,只好含糊地道,“是医生建议我来这儿的。”
皮埃尔露出了然的神情,他的目光变得同情起来,带着一种含蓄的悲悯、伤感的情绪,行为举止也更加轻柔了,仿佛马尔科是什么易碎的瓷器似的。这种神情马尔科在许多人身上见过,包括所有知道他情况的记者、医生亦或是邻居,甚至包括他的母亲,有时候在自己做出一些她认为不恰当的举动时,她就会忍不住露出这种表情,她不感到愤怒,而是悲伤。可笑的是,他们都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然而不应该如此的,所有人都可以这么做,但皮埃尔不应该这样。他应该用自己胖胖的手臂、软乎乎的手指,揽着马尔科的肩膀安慰他,表达出一种属于小孩子的平铺直叙的悲伤。然后他应该扯些小时候快乐的回忆,例如他在信中提及的、那次绿松湖的野营,或者教会小学里的一些马尔科并不记得的趣事。而不是现在这样,呆愣地站在自己面前,用一种成年人自以为是的体贴来折磨马尔科。
马尔科觉得,自己心中关于皮埃尔的印象一下子破碎了,那个他喜欢的、矮胖如同树桩、满脸麻子的红发男孩,再也不会出现了。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另外一个叫皮埃尔的陌生人。他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在现实面前却如同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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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时候,他条件反射想要逃开,又退回自己孤身一人的壳子里去。但皮埃尔却没有感觉到他的惶恐不安,而是继续生硬而客套地和马尔科聊着。
两人走到位于半山腰的小商店里,这是帕斯金德里面唯一的商铺,里面出售一些零食和不含酒精的饮料。皮埃尔给马尔科买了一瓶橘子味的汽水,然后他问马尔科,他在这儿生活是否有什么难处。马尔科摇头,拒绝了皮埃尔探究的视线。
“如果你有什么难处,你可以来找我。”皮埃尔说,“我会尽力帮助你的。”他仿佛知道了些什么似的。
马尔科问:“那你知道哪里可以拿新的课本吗?我的课本弄脏了。”
“我带你去吧。你放学来找我。”终于找到可以为马尔科做的事情,皮埃尔马上担下了这工作,没等马尔科回应,他就飞快地下了决定。
皮埃尔的热心让马尔科感到很奇怪,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一个想要竭尽全力给自己关心的普通人。这不奇怪,大部分人在听闻了那场灾难之后,都会有这样的反应,想要给予他补偿——尽管灾难和他们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若是自己不应承皮埃尔,他反而会被良心骚扰得不得安宁。
于是马尔科点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