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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灯之空梦 ...

  •   一

      崇祯十五年正月,开封。
      郑阳一把掀开军帐的帘子,打断了李岩的沉思。面对李岩投来的差异目光,郑阳十分灿烂地笑道:“夫人回来了!”
      李岩怔了一下,随即理解了郑阳的意思,心中不由得一喜,立刻站了起来。他向外走了两步刚刚离开桌案,一抹明亮耀眼的影子便冲进了军帐扑到了他的身上。
      “李郎!”耳边随即响起的呼唤像是叹息一般,满是化不开的幸福与思念。郑阳笑着放下了门帘,识趣地退开了,不再打扰这一对各自征战,聚少离多的夫妻难得的温存。
      “夫人……”李岩的声音也像轻叹一样,从喉咙中挤了出来,“轻,点……松,松手……”
      李岩终于从快要勒断肋骨的拥抱之中解脱出来,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始作俑者却仍然笑眯眯地握着他的手,与他相依而坐。些许的抱怨在看到她那太阳一样的笑容的时候,便也只能化作一声苦笑,李岩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红英揽过。面对连续十数日猛攻不下的开封,李岩的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都有些超出了承受范围。在这种时候看到红英平安无事,一如既往地那么精力充沛的模样,对李岩来说,便是比什么都要有效的,最好的慰藉。
      浓情蜜意的沉默中,李岩犹豫了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去见过李将军和众将了?”
      “还没有……你就那么不想见我么?”红英不满地推了李岩一下,转过身去。自己一路上飞奔而来,满心满意地想要早一刻见到李岩,下了马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冲到他的身边来。然而见了面之后他的第一句话竟是“松手”,第二句便是这个,红英顿时觉得有些气闷。
      看着妻子意料之中的反应,李岩不由得又苦笑了一下,扶着她的肩膀,道:“别气,我怎么会不想见你。”
      红英本是绳伎艺人,当她以“红娘子”的名号举起反旗时,即便所做之情是所谓的仗义济民,她与手下召集来的那一帮人,那些没有一定的组织与纪律的“义军”,与放火打劫的山匪并没有本质区别。投李自成部后,红英带来的那些人编入了军队,去了大部分的匪气,整备得有些模样了,除了郑嫣和石栋仍然改不了口“阿姐”“姐夫”地叫着。只是红英有时候仍然有些太过任性,李岩虽然喜欢她那火焰一样张扬跃动的样子,却仍然希望她对自己现在身为军中之将的事情更有自觉一些。
      在军队之中,两人首先是将领,其次才是夫妻——红英明白李岩的意思。可她虽然理解了,接受了,却仍然觉得不舒服,而且总是一不小心就忘掉。难得的相会,红英不想因为这种事情让李岩为难,但是怎么又都觉得有些气不过,便转过脸来,嘟着嘴道:“那你陪我去。”

      红英率队与本阵汇合时已是黄昏,待他们一道从中军大帐出来的时候,营盘内已经燃起了暖黄色的火光。两人牵着对方的手走在寒冷干燥的冬夜中。
      “李郎。”红英有些担忧地望向李岩,昏暗跳动的火光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吗?”
      就算红英再不会察言观色,也察觉到了方才营帐里的莫名紧张的气氛,还有其中几个人对李岩表现出的露骨的戒备与疏离。
      李岩握了握红英的手,口气轻松地回答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意见不合罢了,再加上攻打开封已经是第二次了,却仍然久攻不下,恐怕大家都有些烦躁。”
      红英却不想让他就这么糊弄过去,追问道:“什么意见不合?”
      李岩沉默了一会,问道:“你还记得宋钺么?”
      “宋钺……”红英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陌生,却又不是完全没有印象,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啊,你是说宋大虎啊,他怎么了?”
      第一次攻打开封的时候,宋钺曾经从冷箭下救过李岩一命。那是个精悍又开朗的汉子,李岩曾经陈赞他虽然没怎么念过书,思虑却十分冷静周全。他本是铁匠铺的学徒,宋钺是他师傅给起的大名。他原来的名字叫宋大虎,红英便也一直叫他大虎,所以才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五天前一次进攻之后,宋钺下落不明,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战死,然而今日凌晨他却突然回来了。”李岩看了看一脸不明所以的红英,继续说道,“他说自己是被俘了,之后又从开封逃出来的。”
      “从开封城里?”红英睁大眼睛咂了咂嘴,“这家伙还挺能干的嘛。”
      “要是别人都像你这么想就没有麻烦了,没有人相信他可以凭一己之力逃出守备森严的开封城。大家都觉得要么城里有人帮他,要么他便已投了敌,是被放回来的做内应的。” 李岩笑了笑,道,“相信后者的人居多,因为宋钺坚称他是自己逃出来的。虽然他提到了城墙的缺口和城内‘无人把守的小道’,然而在如今可以说是滴水不漏的开封城守卫下,他可以一人之力逃了出来确实很难教人相信。”
      “你却袒护他了?”红英似乎听明白了,侧头接过话茬问道。
      “不能算袒护吧,我只是说没有证据,不要轻易下定论而已。”李岩摇摇头,声音依旧十分轻松,道,“就是这样,没什么大事。”
      红英点点头,接受了李岩的说法。李岩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宋钺的事情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他能在监视下证明自己的清白,事情便解决了。即使宋钺真的已经投敌,以他现在的军阶和地位,再加上严密的监视和防备,他也做不出什么足以动摇大局的事情。李岩与几个将领之间的嫌隙早已存在,宋钺之事不过是将其稍加扩大而已。
      李岩其实并不赞成现在强攻开封。第一次的失败证明了这座城的坚固和强悍,此时强攻即使最后攻下了开封,他们承受的损失仍然太大。上兵伐谋,其下攻城,他们现在应该做的是以洛阳为中心在河南把根基打实,一步一步扩大势力,再以数倍乃至十倍的兵力将开封困成一座孤城。
      然而在李自成的雄心和自信之下,李岩没有坚持己见。其结果就是扬言要到开封城里过年的李自成部,仍然在寒风中体验着挫败与焦躁。于是在前几天的会议上,李岩在提出撤兵的时候,同几个满心懊恼与愤怒的将领冲突了几句。
      对方也许早在李岩反对进攻开封的时候便已经滋生了对他的反感,他们的反应也是在预料之中,李岩并不十分在意,毕竟大多数的将领头还算头脑冷静。让李岩不安的,是李自成的沉默。从李岩提出撤兵,到双方争论,再到有人出来打圆场,李自成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让人读不出心思。李岩担心李自成的意气和自傲会影响他的判断,进而来带不可预知的后果。
      李自成作为领袖并不是最优秀的,这一点李岩从一开始就知道。然而尽管性格和智略上有着一些不足,他仍然已经拥有了在这乱世之中一争天下的资格。
      红英为他点亮了一盏燃烧着理想与希望的灯,但是这份理想和希望却不是凭借李岩自己便可以实现的。李自成有日渐庞大的军队,有民心和号召力,也有着从失败中站起来的毅力和坚韧,这些都是李岩所期待和需要的。同样,李自成也需要李岩的智略和冷静。然而李岩并不是李自成同生共死过的兄弟,即使现在李自成几乎对他言听计从,也并不代表两人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对方。李岩与李自成之间的相互依靠,是建立起这份微妙的信赖关系,让两个人都可以前进的基础。李岩自信这种“信赖”并不是十分的脆弱,但是如果不能小心地维持好平衡的话……
      红英站在不知何时停下脚步陷入沉思的丈夫身边,沉默地看着他渐渐蹙起的眉心。夜空无月无星,风吹灯火摇曳,营中的火光映在李岩眼中,看起来有些昏暗。
      李岩曾经与红英讲过他的理想,和他想要看到的世界。红英不懂读书人的那些复杂的事情,但是她也同样向往李岩所描绘出的祥乐与平安。红英造反,是为了给自己,给同伴闯出一条活路,为了行侠仗义时的痛快,她从未认真想过未来会是什么样。而李岩给了她一个未来,像是梦一样美好的未来。红英至今都还记得,李岩在讲述着希望的时候,眼中燃起火光时的样子。从那时红英便决定,把李岩的理想也当作自己的理想,为了看到他所期盼的世界,她愿意豁出性命堵上一切,为他而战。
      如果他眼中的灯火微弱、黯淡下来的话——
      红英站到李岩身前,拉过他的双手,踮起脚尖够到他的额头,在他紧锁的眉间落下十分轻柔的一个吻。
      就让自己来再次点亮吧。

      二

      崇祯十六年二月,襄阳。
      黄昏时分,天空中阴云密布,像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李岩处理完手头的文书,准备离开大营,回到那个暂时可以称为家的住所。
      路过校场的时候,李岩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声响。此时校场本该无人,李岩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向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箭靶前数十步的距离,一个人影持弓而立。李岩走到相对近些却不至于打扰他的位置,认出了那人的侧脸,是郑阳。
      郑阳与妹妹郑嫣跟红英从小在一个杂耍班子里,郑阳的拿手绝活是飞刀,随红英起义之后,他把那份天赋用到了弓箭上,现在已经是义军中小有名气的神箭手。李岩只在战场上见过几次郑阳持弓的模样,但是一旦开战李岩便全神专注于战局,再无暇顾及郑阳。他还没有见识过神箭手的本事,此时难得碰到郑阳独自练习,李岩便兴致勃勃地站在一边观看。
      郑阳左手持弓,腰上挎着箭囊,双肩放松,站在原地默默地凝视着远处的一排箭靶。忽然,郑阳动了起来,他从箭囊里抓出一把箭放到持弓的手中,沿着与箭靶平行的直线奔跑起来,同时侧身对准箭靶拉弓引弦,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地将手里的箭接连不断地射出去。李岩的眼睛根本追不上郑阳的动作或者箭矢的痕迹,他只能听到空旷的校场上回荡起未曾间断的破空声。李岩还在愣怔的时候,郑阳已经跑到了箭靶的另一端,他腰间的箭囊也全部射空了。
      准备上前检查箭靶的郑阳,看到了站在那里的李岩,一时间也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全被李岩看见了,郑阳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打了声招呼,道:“李将军。怎么还没回去?”
      李岩走到郑阳跟前,一脸惊叹道:“正要回去的时候听到校场有人声便过来看看。这回真是开了眼界,果真不负神箭之名。”
      郑阳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这算什么神箭,还差得远呢。”说着郑阳将最后两个靶子指给李岩看,“最后三箭有两箭脱了靶,剩下的一箭也只是将将蹭到了边缘而已。”
      郑阳的箭囊里有密密麻麻超过二十支箭,在横向奔跑之中以那样的高速将这些它们全部射出,却只有最后的两三支箭脱了靶。李岩虽然不懂弓箭,却也知道这已经是常人做不到的高超箭术了。
      见李岩一副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的样子,郑阳一边将插在靶子上的箭一一拔下来,一边向李岩解释道:“末将并没有在自谦。如果是在战场上,最后脱靶的那几箭,可能就会要了末将的命。”
      李岩接受了郑阳的说法,看到他有些失落的样子,便又想说几句鼓励他,道:“我方才见你左手持弓的同时还握了一把箭,这等技艺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便是你可以连射如此迅速的缘由么?”
      郑阳点点头,随即又叹了一口气,道:“是,一次将几支箭抓在手里,可以省去不少拔箭的时间。不过末将的还是火候不足,真正的高手是将多余的几支箭拿在拉弓引弦的那只手里的,其速度和精准末将都望尘莫及。”
      李岩被郑阳说的来了兴趣,问道:“你见过这样的高手么?”
      郑阳点点头,反问道:“开封城里曾经有过一个只有不到两百人的千户所,将军知道么?”
      “不到两百人?”
      “嗯。这个千户所从建立时起,人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将近两百人。不过这些人全部都是一等一的箭术好手。末将这样的身手,能不能进这个千户所都不好说。”郑阳的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是羡慕也像是感叹,“这个千户属守备陈德财手下。”
      听到这个名字,李岩的表情也变得微妙了起来。开封守备陈德财也是出名的神箭手。第一次攻开封的时候,李自成被这个陈德财射伤了眼睛,而那时如果没有恰好在身边的宋钺,李岩自己便也要命丧冷箭之下了。
      “陈德财已经是负有盛名的箭术高手,而执掌这个千户所的千户,据说更在陈德财之上。” 郑阳却没有注意到李岩的神色,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只可惜末将并没有直接与他们交过手。也不知城破之后,有几人能幸存。”
      郑阳和李岩同时沉默了,两人都想起了那个李自成围困了数月之久仍然坚持不屈,却被决堤的河水的淹成一座鬼城的开封。
      “将军。”郑阳一脸迷茫地抬起头来望着李岩,声音有些飘渺,道:“我们做的,是对的吧?”
      郑阳和军中的大部分人一样,一直相信自己是为民而战的义军。比起腐坏没落的朝廷,关外虎视眈眈的异族,自己才是正义的一方——郑阳一直这样坚信着,直到最后一次攻打开封。
      吸取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第三次进攻开封的时候,李自成以近百万的兵力将开封围成了一座孤城。在这样的绝境之下,开封城仍然坚持了四个半月直到被洪水冲毁。郑阳没有亲眼见过围城时开封城内的模样,却也听人描述过哪片惨状。
      白骨山积,断发满地,路绝行人,神号鬼哭,天日为昏。
      如果义军是为民而战,那么开封城内死难的百姓算是什么呢?如果自己这一方是正义的,那么站在“正义”对立面的开封,又为什么可以那样坚定狠绝地与“正义”对峙?更重要的是——
      郑阳在心里挣扎了几番,还是向李岩问出了这个他已经纠结了几个月的问题:“那时候,为什么会决堤?”
      李岩有些无力地笑了一笑,道:“那时本就是涨水多涝的季节,开封城又连续交战,没有修缮加固,所以河堤不稳。”
      李岩知道郑阳不信这个冠冕堂皇的解释,但是他也没有办法给出更加令人信服的理由,因为他方才说的是事实。虽然当时军中确实有人提出要挖堤水淹开封,只不过李自成在心动之前被李岩说服制止了。
      大水灌城,军民十失□□,连城外的义军都损失了一万多人。看到变成了一座废城的开封时,李岩的心里是无法形容的空洞。李岩从一开始就主张要围困开封迫其投降,虽然决堤之事并非人为,无法加固河堤防汛却是因为围城,至于那数月间开封军民的惨状,更是围城直接造就的人间地狱。李岩和郑阳都无法想象,开封城里的那些人,在死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绝望。
      李岩虽然唏嘘,却没有迷惘,也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从他投身战场的那一刻起,他便做好了身负罪孽的觉悟。但是此刻,李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郑阳的问题,他无法告诉郑阳什么是正义,也无法坚定从容地告诉郑阳他们做的是对的。
      李岩沉吟了一会,问道:“你还记得当初最开始的时候,你反叛的理由么?”
      郑阳没想到会被李岩问到这个问题,他刚想说就是跟着阿姐反了,突然回想起了自己几乎快要忘掉了的愤怒,道:“那个混蛋县丞,竟然敢对嫣嫣出手!”
      李岩看着郑阳狰狞起来的表情,继续问道:“然后呢?报了仇之后,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战的呢?”
      郑阳又愣住了,他已经很久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了,不仅仅是愤怒,他已经连自己引弓拉弦的理由都快要忘掉了,不是赈济饥民,不是诛杀贪官,而是最初最根本的理由:“为了嫣嫣能过上好日子。”
      失去父母的时候郑嫣还太小不懂事,郑阳却已经到了懂得悲伤的年纪。因为经历过那样的痛苦,郑阳才希望自己唯一的妹妹,这个世上唯一的血亲可以不用遭受任何苦难,可以一直开心明朗地笑着。
      郑阳将杂耍用的小刀换成了取人性命的弓箭,义无返顾地踏上战场,想要守护的是妹妹的笑容与幸福。
      “每个人走上战场的时候,都有拿起刀剑的理由。只要你还没忘记那个理由,还能为之而战,那你就可以认为自己是正义的。” 说完李岩拍了拍郑阳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在李岩快要走出校场的时候,郑阳突然回身冲着他问道:“那将军的那个理由是什么?”

      三

      崇祯十七年四月初,北京。
      夕阳从云层后投射出最后的残光,将厚重的云反衬得更加阴沉。李岩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双手扶着膝盖俯身调整呼吸。他虽然学过一些基本的武术套路,却是花拳绣腿全无用处,连郑嫣都能轻易将他放倒。连年的征战让他的体力稍有提升,但是他到底从根本上是个文人,一口气爬上这座小山坡还是会有些气喘。
      待李岩把气喘匀了,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想要去的那棵树下,已经有了一个人影。
      “宋钺?”李岩有些意外地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宋钺闻声转过头来,见来人是李岩,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李将军,别来无恙。夫人还好么?”
      怀疑的风波早已过去,宋钺已经用他的英勇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潼关之战他与他的部下还立下了大功。从那之后,宋钺便自领一队在两翼打援,一直身处中军的李岩很少再有机会见到他。
      “她还在中原一带,应该快要过来了。你也还好?”李岩走上前去,与宋钺并肩而站,看着面前的一株老槐。
      那是一位年轻的帝王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
      “嗯,末将很好。”宋钺也一起看向那棵老槐,淡淡说道:“在大明皇帝死去的地方,俯视这繁华的京师,不能更好了。”
      宋钺的话似乎有些讽刺的意味,但是和他的声音语气一样,他的脸上也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宋钺扭过头来,看着李岩问道:“李将军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赏景么?”
      “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想些事情,却没想到这里竟然也有先客。”李岩沉吟了一下,笑了一笑随口带过,反问道,“那你呢?”
      李岩确实是想找一个安静的,远离那满城疯狂的地方一个人思考一会,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崇祯皇帝自缢的煤山。这里虽然是皇家御园,然而李自成住进皇宫之后,并没有将此处也封入禁卫军的守卫之内,也许是因为死在这里的崇祯皇帝,也许只是还没有顾忌得上。毕竟李自成以下,几乎所有的顺军都陷在北京城的那片喧嚣中。
      “真巧啊,末将也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宋钺微微笑了一下回答道。没等李岩接话,他便继续了下去。
      “李将军你说,大顺与大明有什么区别?现在的我们,与我们憎恶的贪官恶吏,有什么区别呢?”宋钺用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李岩,声音却低沉得像是自语。
      宋钺一句话戳透了数日以来一直萦绕在李岩心头的迷惘与不安。
      作为帝朝中心的这座城,上一次遭受这样的灾难是什么时候?阉党祸国么?在半个月内,顺军掠财杀人,死者逾千,官民皆惧,这种程度恐怕连魏忠贤未曾做到吧。
      李岩知道,不论当初的奋战是多么的浩然正气,当满城富贵伴随着莫大胜利来到眼前之时,几乎没有人可以逃避它的诱惑。李岩在进入北京城的最初几日也一样兴奋得夜夜难眠。但是李岩没有想到的,是在突然之间将巨大的权力与财富握到手中的时候,李自成,同袍将领和下属的军士们所表现出的狂气与残虐,好像以李自成为首的整个军队都迷失了理性和神智。暴风雨一样搅乱了整个北京城的疯狂,让李岩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李岩曾希望自己的谏言可以让李自成清醒过来,然而这希望却在那句不咸不淡的“知道了”中破灭了。李自成看向李岩的眼中透出的不耐,让李岩心沉了下去。
      他们一路凯歌攻入京师,将这个延续了将近三百年的王朝与它最后的继承者一起逼上了绝路。招抚明时的遗臣旧将,歼灭明朝残存势力,赶走关外的异族——虽然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胜利仍然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可是李岩却有些看不清自己所期盼的未来了。
      “毁掉北京,毁掉这片繁华,就是我们为之拼死的理由么?”宋钺向着沉默的李岩继续问道,“以前,当被人问到‘为何拔剑’的时候,末将可以想也不用想地说是为了活下去。去年,末将再次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虽然有些犹豫,但末将仍然可以回答说是为了一个平安的世道。”
      宋钺笑了一下,那是李岩从未想过会在精悍强韧的汉子脸上看到的,含着悲哀和无力的苦笑:“如果现在再问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呢?”
      为何持刀?为何拔剑?李岩本可以堂堂正正地将自己的愿望与期盼脱口而出,然而他现在却动摇了,自己真的是走在那条通往理想中的盛世与平安的道路上么?
      “那向你提出问题的人,有没有给出他的答案?”李岩没有办法回答,只好再次反问道。
      “提问的人啊,”宋钺闻言又笑了,这一次的笑容里却是满满的怀念和一种李岩无法形容的光亮,“末将不知道那个人是聪明还是天真,明明懂的那么多,却还是那么固执。末将从来弄不明白那个人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宋钺抬头看看天色,道:“末将这就先回去了。”
      李岩也看了看颜色阴郁的天空,表示自己也要一起离开。两人一道走下煤山,即将各自离开的时候,宋钺又望向了现在只能看到模糊影子的那株老槐。
      “有那么多人将自己的性命,信仰和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他却一死了事。” 宋钺似乎对崇祯皇帝自己了结性命有些不满,然而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道,“不过也没有办法,他还能做什么呢?”
      李岩没有说话,在这一点上,他想的与宋钺相同。李岩从来不赞赏自戕以殉国,但就像宋钺说的那样,那个已经穷途末路的年轻皇帝还能做什么呢?况且与眼下北京城中那些遗臣们所面对的残酷与悲惨相比,可以那么简单地死去,已经是幸运的了。
      战死也好,自杀也罢,至少都还可以有尊严的死去。
      “末将曾经跟一个人说过,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如何绝望也要活下去。现在想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太残忍了”宋钺没有看李岩,只是空空地望着远处。
      “你现在后悔了么?”
      “不,即使如此,我也希望那个人能活下去。”

      四

      崇祯十七年四月二十三日,山海关。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撒下,照射着掺杂着尘土与血腥味的风,和混战厮杀的两军。
      小岗之上,李岩立马李自成身后,忧心忡忡地看着下面的战局。忽然刮起的大风中卷着扬尘,视野有些被遮蔽,却仍然能看清那惨烈的战斗。
      在京的时候,李自成没有听从李岩的劝谏招抚吴三桂,反而任由刘敏宗强占了他的爱姬,导致唐通招降不成,平添了这一场本可以避免的大战。
      自二十一日激战到现在,顺军仍然未能夺关,双方已经从攻防变成了野战。太过持久的战线令双方军队都疲惫不堪,损失甚重。寡不敌众的吴三桂渐渐被顺军包围起来处于弱势,然而此时的顺军也没有了将其全歼的力量,战局已然胶着。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变成消耗战,即使最后攻下了山海关,顺军也要元气大伤。
      除此以外,李岩心中还有另一股不安,便是那一股在山海关附近动向不明的清军。倘若这个时候,一支以逸待劳,未经消耗的军队闯入战局,那么下面厮杀的两军将会面临灭顶之灾。
      李岩看着李自成紧绷着的侧脸,思考着到底要不要建议先行收兵整顿。
      忽然,李岩发现顺军阵尾有异动。
      烈烈白旗迎风而展,两队骑兵突起,李岩心里一沉,最糟糕的事态发生了。
      骤然出现的骑兵伴随着飞矢如蝗的箭岚,直冲顺军大阵,万马齐奔令大地都震动起来。强撑战线的顺军猝不及防,一下子乱了阵脚,不过片刻便伤亡惨重,悲呼不断。眼看大阵即将溃散,李岩同李自成说了几句话,便一勒马缰带着亲兵和因伤跟在自己身边的郑阳冲下了山岗。
      李岩骑术尚可,却也没有达到可以奔袭作战的程度,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从山坡上冲下,全速奔驰的马可以这么慢。大阵中军已经乱成一片,主将刘宗敏不见动静,没有了中军发出来的命令,不知所措的其余各部在清军的冲杀之下便如刀俎下的鱼肉。必须有人稳住事态!取胜已是无望,但是仍然要保持住阵型,且战且退才可以避免全军覆灭的命运。
      冲到距离自己最近的阵中,李岩立刻接管了这支部队的指挥,并且令郑阳发出响箭继而接收了整个大阵的指挥权。李岩试着发出了聚拢阵型以集中应对清兵骑军的命令,然而只有几支队伍试图响应,却聚合不起已经被冲散了的阵型。李岩果断放弃,重新清晰而连续地发出几道整队与撤退的命令,已经不能在算作阵型的顺军才各自缓慢而沉重地行动起来。
      李岩又发了几道后续的指示以便加快撤退的进程后,稍微停下喘了一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接下暂时当作中军的,是宋钺的队伍。在前方围成一道小却坚固的屏障的军士们想要保护的,并不是临时指挥大军的自己,而是已经奄奄一息的宋钺。
      宋钺半躺半靠在马鞍上,衣甲残破一身血污,李岩看不出来他到底受了多少道伤,只能看到他胸前那个致命的血洞。宋钺的右手攥着什么反射着阳光的东西,张嘴试图说话,可他的肺被刺穿了,血沫和脏器的碎片不断地从他口中涌出。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身边的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在痛苦中步向死亡,无计可施。恍惚间看到李岩结果指挥权试图挽救战局的样子时,宋钺的嘴角动了一动,似乎是在笑。
      那是鼓励还是嘲笑?
      李岩不知道,他也没有时间去想。李岩的目光只在宋钺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投回了战场,继续调整着命令,尽最大的努力以避免面前的修罗场变成单方面的屠杀场。
      “将军!你看!”郑阳突然出声叫住李岩,指向他们刚才立马的小岗。岗上已经空无一人。
      李自成已经撤走了。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李岩继续指挥残军且战且退。现在这个时候,李自成是否留在战场上对战局的影响已经不大。落至底谷的士气已经不能再低,为保住性命便已经竭尽全力的众人也已经无暇顾忌那一座小岗。李自成撤走才是最为明智的。李自成才是顺军存亡所系,只要他还在,希望就在。

      崇祯十七年五月。
      李岩惨白着脸色从李自成的大帐中走出来,郑阳和石栋相互对视了一眼,赶忙迎了上去。然而李岩什么也没说,像是没有看见他们一样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郑阳和石栋不由得有些担心。
      山海关大败,最后跟随李自成逃回京城的只有三万余人。自此以后,顺军败如山倒,四月底便逃出了北京,分两路撤退。从那个时候起,李岩的样子就开始有些不对。连日的逃亡和失眠让李岩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郑阳有时候甚至担心他会走着走着从马上掉下来。但是这次李岩难看成这样脸色,却还是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李岩将郑阳和石栋留在外面,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营帐,直到第二天中午,石栋忍不住了想要进去看看的时候,李岩才从帐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
      李岩把书信交给郑阳,对两人说道:“你们俩现在就走,出了大营之后就隐藏身份,到南边最近的镇上。如果三天之后我还没有派人叫你们回来,或者,”李岩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或者你们听到了什么消息,就立刻离开,往西走去找红英,把这封信交给她。”
      郑阳和石栋都愣住了,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郑阳最先反应过来,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已经明白了李岩的意思。郑阳把信塞到石栋手里,对他说道:“听见将军的命令了?你快去。”
      “唉?“石栋依然是一脸迷茫,道:“可是姐夫说,要我们俩一起……”
      郑阳拍了石栋脑袋一巴掌,道:“留下将军一个人你放心啊?”
      “我一个人没事,你也一起——”李岩的话被郑阳打断了。
      “不行,我若是扔下你走了,阿姐不会原谅我的。”郑阳突然变了称呼,笑着说道。
      石栋意识到事情了事情的不对劲,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郑阳就又拍了他一巴掌,道:“还不快去。”
      “小石头!”被拍得昏头昏脑的石栋把信揣到怀里便往出走,却又被郑阳叫住了:“你若是真喜欢嫣嫣,便做出点像男子汉的事情。好好保护她。”

      李岩有些惊愕地看着违背自己命令的郑阳送走了石栋,过了一会才苦笑了一声,道:“你这又是何必呢。郑嫣该怎么办?”
      郑阳回身,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道:“那你呢,阿姐又该怎么办?”
      “是我对不起红英。”李岩垂下了目光,转身走回了营帐。郑阳也跟了进去。
      “那你为什么不走?你不是说过会去接她的么?”郑阳走到李岩面前逼问道,“只要你想走,我和石栋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你送到阿姐身边。”
      “因为我不能走。”李岩似乎有些支撑不住身体,找了个地方坐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定州之战的失败让本来情绪就不稳定的李自成极度焦躁,再加上有人告诉他河南全部周线都已经反投了南明,李自成便彻底乱了方寸。李岩为了安抚李自成的心情,也是为了他们下一步行动方便,主动提出率两万兵马赴中州安定局势。但是李自成随即投来的冰冷视线,让李岩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射穿了。他知道在那一瞬间,他与李自成之间那已经薄如春冰一样的“信赖”,彻底崩塌了。
      看着李自成逃回京城匆匆称帝紧接着便匆匆出逃,从那时起便被李岩强压在心底的悲哀,此刻像洪水一样涌了出来。
      为了缔造出他理想中的盛世与平安,李岩一直认为李自成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他一直以为即使观念不同,即使向往不一,他们仍然是走在同一条通向理想的路上。即使李自成再怎么让他失望,李岩仍然相信,李自成是他通向理想的,唯一的路标和希望。
      然而随着信赖的断裂,李岩眼睁睁地看着那希望彻底消散了。他不知道现在这个被疑心、不安、绝望这些负面情绪所主导的李自成还能走到何时,更不知道他还能容自己到何时。
      但是李岩不能离开。
      如果他走了,那就是对自己的理想,对那些死去的人们,对那一天为自己照亮前路的明灯,对这一切的背叛。
      所以李岩已经下定决心,就算自己的生命到明天就要终结,自己也要留在这里,直到最后。

      隆武元年,长沙。
      “阿姐,早些睡吧。”
      昏暗的灯光下,红英正看着捏在手里的一张信纸发怔,没有察觉走近的郑嫣,听到声音她才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李自成死在这年的四月。他死后顺军的残部无处可去,便归顺了红英他们现在所依附的何腾蛟。因为兄长的死,郑嫣心里的怨气还没散,但是她和石栋更担心红英。然而一直到今日,何腾蛟正式接纳了李自成的残部,红英也没有做出任何特别的反应。郑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红英站起身来,将手中的旧信纸放到桌上,看到郑嫣踌躇的样子,对她笑道:“不用说了,也不用担心。我没事的,去睡吧。”
      哄走了仍然放心不下的郑嫣,红英收好了那张旧信纸,准备睡觉。
      红英的平静并不是装出来的,她对李自成的怨恨已经随着他的死而消去了。而她也并不十分在意成为自己同袍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因为她自始至终都只为了一个人而战。
      豁出性命,堵上一切,为了看到那个人所期盼的世界。
      纵使那只是一场最终化为虚无的空梦,也是他曾经描绘出的,她所能想象出的最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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